孙齐铮微笑着摇摇头,“是真,但不一定是对。倘若你的眼睛与世人不同,看到的东西自然就不为世人所认可。你们先前的那些小动作,老夫也都知道,如今我已经老了,没精力再与你们这些小的纠缠,只是今日恰巧在此瞧见你,看在你是裴寒松外孙的份上,教你一二。”
“人在年轻时,总喜欢尝试以卵击石,只有将自己碰碎了,才会明白山石的坚固。”孙齐铮的面容仍旧温柔亲和,轻声细语,像极了一个长辈慈爱地教育孩子的模样,“你母亲那条性命,是我当初动了恻隐之心才留下的,如此说来你今日合该拜谢我让你有出世的机会。我也是你的恩人,为何要恩将仇报呢?当年裴氏的结果是谁也不想看见的,可铁证面前,谁能为裴氏辩驳一句?而今你身上洗净了裴氏当年的罪浊,日后该好好生活才是。”
他说话时语气轻慢,脸上虽带着笑容,却好似藏着汹涌的杀意,远不如面上表现得那么游刃有余。
说得越多,孙齐铮所露的破绽就越多。纪云蘅从他的眉眼中窥得他此刻的情绪,恍然明白,孙相并不是没有精力再与他们纠缠,而是他已经被逼得没有其他退路了。许君赫在泠州九死一生。周刺史,郑尚书相继落马,手握证据的孙家被灭满门。孙齐铮是被一步步折断了左膀右臂,而今他在泠州,已是孤立无援。
纪云蘅低了下头,再抬起来时,脸上也带着微笑,说:“孙相,你说错了。当年动恻隐之心的,并不是你,而是皇上。你恨不得将裴家人杀光杀尽,那最后一刀没能落到我娘的头上,概因皇上仁心,终究给裴家留了一线生机,也给了世人一个看到你真面目的机会。”
“云蘅不是‘卵’,孙相也不是‘石’,所以相撞后究竟是谁会粉碎现在也不得而知。不过云蘅有一句话想对孙相说。”少女的眼睛在这一瞬变得有了攻击性,如此温和漂亮的眼睛,镀上一层锋利后,变得无比明亮璀璨,“所有裴家人都会化作最后一缕东风,让这把火烧得全天下人都看得见。”
纪云蘅说完这句话,行了个不大标准的礼,而后从他身边走过,脚步很快地离开。
烈日悬空,纪云蘅走回去之后出了一身汗,心中烦闷难以消解,便在许君赫平日用的案桌上练字。
她今日想要等许君赫回来,与他见上一面。
可不知许君赫忙活什么去了,这一等,就等到了深夜。
夜间稍微凉快些,纪云蘅坐在院子里,手里拿着把扇子轻轻晃着,抬头去欣赏皎月,脑中飘过一句又一句赞美月亮的诗句。
“云蘅。”
正出神时,忽而传来一声轻唤。纪云蘅转头望去,就见是邵生缓步而来。
他穿着竹青色长衫,长发高束,经院中的灯盏一照,恰如月下一棵茂盛的竹子。邵生轻笑着道:“在看什么呢?”
“看月亮。”纪云蘅往天上指了一下。
邵生在她边上坐下来,说道:“闲来无事怎么自己坐在这里,也不去找我说说话。”
“我在等人呢。”纪云蘅道。
邵生问:“是太孙殿下呀?他这几日不是正忙着吗?都这个时辰了还没回来,想来是被什么事绊住了手脚,何须在此等他?”
纪云蘅道:“已经有许久没见他了,想在今日见他。”
邵生差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暗道纪云蘅这木讷的性子,什么时候还会说出这样蜜里调油的话来。
他疑问,“不过几日不见,算不上许久吧?”
纪云蘅晃着扇子,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嘟囔:“好几天了呢。”
邵生道:“你们吵架了?”
纪云蘅并没有与许君赫争吵,但是当时他离去时,背影都透着一股子怒气。纪云蘅说:“他生气了。”
“那你想如何?”邵生道:“是让他消气,还是想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遇见他之后骂他几句,让他更生气。”
纪云蘅忙道:“自然是让他消气啊。”
邵生往怀里摸了摸,道:“那简单啊,你说几句他爱听的就是了。太孙殿下的性子你比我清楚,他就是对路边的一头驴生气,也不会对你生气,哄他两句就是了。”
世人都说皇太孙性子乖戾,实则邵生看得分明,许君赫对纪云蘅说什么就应什么。他不知道许君赫是吃坏了泠州的东西被迷了心智,还是全天下情窦初开的人都这个样。总之就两个字——好哄。
他摸出来一个短笛,再掏出一块绢布擦了擦,道:“别烦恼了,哥哥给你露两手。”
纪云蘅好奇地望过去,就见他手中拿着的其实并不是短笛,而是一个断了一半的笛子。她惊讶道:“这个是不是断了?还能吹吗?”
“能吹。”邵生煞有其事,将笛子抵在唇边,像模像样地吹了起来。只是断了笛子就剩几个孔,音也聚不起来,发出的声音又尖锐又嘶哑,颇为奇怪。偏偏邵生闭着双眼,做出了一副陶醉于音律的模样。
纪云蘅目瞪口呆,又觉得好笑,忍不住乐出了声,笑道:“邵生哥,你在吹吗?”
邵生停了停,说道:“你得仔细听,用心听。”
纪云蘅笑道:“不能用耳朵听吗?”
邵生都没空闲回应她的话,吹得十分卖力,一张俊脸都涨红了,发出了阴阳怪调的声音,逗得纪云蘅咯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