邰缙已经能看懂祝鞍照的很多神态,一些奇妙的、自然而然地流泻出来的细节。那背后绝对意味着某种处境,在那样的处境下,祝鞍照必须不断重复地表露这一面。
凶暴的、恶毒的、残忍的一面。
祝鞍照太习惯做出某种表情,以至于那一整套动作烙印在他的肌肉里,就像时常紧锁眉头的人眉心会留下刻痕,开心时也显得愁容满面。
很难去分清祝鞍照这样笑到底是出于喜悦还是愤怒,是想要赞许还是威胁。老实说,邰缙也分不太清楚,尽管他在分辨细微情绪上有着远超常人的敏锐。
他只能靠猜。
可他就是每次都能猜中。
这难道还不够美妙吗?
“我很好奇你自己的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邰缙对祝鞍照说,“跟我讲讲。”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祝鞍照说,“我只是世界很小的一部分,而且我们那边的科技跟这边完全是天上地下的两个概念。我那边还在用电话,从来没听说过手机这东西,电视是个很大的方盒子,而且一共也才几个频道。我小时候上学住在镇上,放假住乡下;后来去省会读高中,每周只有一天放假,还不能出校门。我对世界一无所知。”
邰缙试图想象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一种没有手机,没有网络,没有繁华灯光,没有高楼大厦和车水马龙的生活。
他只能靠着各种纪录片里满目荒凉的异国他乡去构建想象,那里贫穷,落后,大人和孩子都灰扑扑的,骨瘦如柴。
不对味,不合适。
两个世界的区别应该没有那么大。
祝鞍照身上有着鲜明的……自己人的气质,他没有那种“异乡人”的感觉。他对国内的细节很熟悉,虽然有很多隔阂,可从他的言辞行事中能摸索出他过去的样子。邰缙能看出来,哪怕是在自己的世界,祝鞍照也是个和四周格格不入的人。
“你在那个世界不觉得无聊,但在这里觉得无聊?”邰缙惊讶地问。
“我认为和世界没有关系。”祝鞍照当然思考过这件事,“我想只是我长大了。或者我变老了。一个意思。”
邰缙有些好笑:“你?你——你,老了?”
祝鞍照已经开进了某个停车场。听到邰缙用这种语气说话,他一边拔出车钥匙,一边冲着邰缙扬起眉毛,像是在说,你还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吗?
邰缙当然记得。
“我当时心情不好……”他嘟囔道。
祝鞍照知道。不难意识到他们初见时邰缙的状态不太对头,越是认识邰缙就越是容易理解。
和他一样,邰缙都不容易被情绪掌控。
不同的是,邰缙不容易被情绪掌控是因为他擅长理解自己的情绪,然后通过发泄去消解它,而祝鞍照更多是对自己的情绪束手无策——情绪就像是住在他自己身体里的双胞胎兄弟,它的存在感很强烈,但从来都不容易被读懂。就像自己的身体里还有另一个大脑,发生在这个大脑中的一切思想活动都是打码的谜团,祝鞍照不得不接受它,容忍它,被迫地承受它所带来的影响。
从这个角度说,邰缙哪怕感情用事的时候也可以进行沟通和交流,而祝鞍照自己呢,他在感情用事的时候……在理智夺回掌控权之前,主导一切的都是他的身体。
“你心情不好的时候也挺乖的。”祝鞍照对邰缙说,“没有那种让人害怕、窒息的野蛮的感觉。”
邰缙愣了半天,干巴巴地说:“……你有没有想过,其实只有你会这么觉得。其他人都会害怕窒息,你不会。”
这就不好说了。因为祝鞍照虽然会观察其他人的行为,思考别人的反应,推测那些事背后的逻辑,但他从来没有特别地关心过自己和其他人之间的区别。他知道他和周围的人不太一样,然后这事儿就了解了,他把注意力转向研究他人上。
他研究这些也不是想要伪装自己和融入群体,研究和思考是他的爱好。他喜欢在脑子里玩这种游戏,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没有。”他说,拉开车门。
他把车开到了阙荣那间酒吧的停车场,怎么进门还是阙荣告诉他的。原来绕到店铺的后方有个空间,把车停在上面,升降电梯就连着车一起下降到停车场里。不需要额外做什么,这东西刷脸。
过去来这的时候没有开过车,这次邰缙也在车上,祝鞍照觉得邰缙肯定能让设备启动,事情也果然如此。
“怎么来这。”邰缙说,表现得意兴阑珊,“你来的次数也真是多,你来又不是为了勾|搭什么人,我真是搞不明白这儿有什么吸引你的……”
“阙荣。”
邰缙摇摇头,说:“别把他当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