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叶夫人担忧地抚平他衣服上的褶皱,美丽的娥眉蹙了起来。
虽然她在心里预想了许多次的分别,可是真到了该分别的时候,却还是这般舍不得。
裴礼显看见夫人如此担心,不由一笑。他伸出手,常年习武而生着厚茧的手抚在叶夫人的眉头上,温柔地将它抚平。
“这场仗不好打,归期自是难定,不过还请夫人放心,为夫既然请战,定然将匈奴打出回漠北,不让他们再踏足中原。”
“我又怎么不知道你的能力呢?”
叶夫人苦笑这点了点头,但很快又慢慢地摇了摇头,她抬起头来,无比眷恋地看着裴礼显:“但如今朝中厌战情绪太盛,我怕你既去了漠北,朝中就会有人趁此作乱。你知道的,你顶着压力出兵,虽说有陛下鼎力支持,但到底势单力孤。我从未怀疑过你为国尽忠之心,也不愿搅扰你的战心。只是想让夫君择良机而行。”
“他们不满又能如何。如今大敌当前,既有战机,便有胜利之可能。难道就甘心坐以待毙为人鱼肉吗?”
裴显礼的粗糙的手指穿过叶夫人纤细的手指,紧紧地扣在一起。
“今陛下允准,为夫掌兵,他们又能如何。”
“我知道我知道。”叶夫人又摇了摇头,本想将所有泪水都咽下去,可是却还是情不自禁地流了出来,“可如今朝中反对的人皆是开国定鼎时的文臣武将勋贵,就你一个非得去逞这个强。难道晁错的下场你忘了吗?堂堂天子帝师,最后落到弃市的下场……”
“我知道。”
裴显礼揽着她肩的手却微微用力,便将妻子揽入怀中,他的下巴轻轻搁在她的发顶,“但今外族侵扰,我怎能只顾自己安危呢?况且,也不一定会出事,他也已答应我,会帮我在朝中斡旋。”
叶夫人好像还有什么话要说,可是苍白的唇嗫喏了半响,却最后还是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她将头埋在他胸膛,无声地流着泪。
那个人是谁?
年幼的裴瑛的的发梢被风吹得凌乱,眼前的景象渐次朦胧起来,化成斑斓的深黄色色块,直到温热的眼泪从脸庞滑落,他才发现,自己正在哭。
他哽咽着抬起袖子擦掉眼泪,飞奔着朝他们跑去。
彼时的裴业礼已然同叶夫人一同出了府,外面车马喧天,那匹跟随裴礼显将军多年的深红战马也已装备停当,正昂然地等待着主人。
裴瑛越跑越快,可是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爹,娘!”
年幼的裴瑛想要拽住他们的袖子,可是拼命伸出去的手只捉住了一丝冰冷的风,虚无缥缈。
他重重摔在地上,久久站不起来,他艰难地伸着手,想要引起裴礼显夫妇的主意,可是他们却在分别。
“别去……”
“回来……”
年幼的裴瑛已然泪流满面,大滴大滴的泪水落在地上。
大汉旌旗越走越远,冷风吹袭,夹杂着大片大片的鹅毛般雪花,闪着细碎的银光,轻柔地落在他的头上。
他怔怔地抬起头来,使劲眨了眨眼睛,看着阴沉晦暗的天空上飘着的白色的雪。
他的身上不再是锦衣华服,金冠玉佩,取而代之的确实单薄的囚服,在冷风之中飒飒地吹着,他的脊背之上是沉重而又腐朽的枷锁,隐隐可见遗留的斑斑血迹。
“快走!”
奉命督查的侍御史一挥马鞭,指挥着羽林卫押送囚犯上囚车。
他被推搡着,几次险些摔倒,但他依旧倔强地回过头去,蓬草一般凌乱的头发上落满了雪花,他漆黑的眼珠扫过周遭顶盔掼甲持刀负剑的羽林卫,看着骑在高头大马披着披风的侍御史身上。
这人,他好像认识。
风雪大盛,雪花漫天满地仿佛从天宇深处而来一般,扑落在他的眼前,让他甚至睁不开眼睛。
手起刀落的呼啸声,很快,似乎有液体落在他的脸上,浓烈的血腥味从他五窍之中传了进来。
温热的鲜血在冰冷的风雪中显得滚烫而又炽热,几乎要将他灼伤。
他看着自己的血亲一个接着一个倒下,头颅与身体分离,鲜血染红冰雪,最后凝作血冰。
一条条生命就这么逝去了,这世间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这一刻,裴瑛真的情愿屠刀快点落下,好让自己不再目睹亲人遭屠戮的景象。
他转过头去,看着刀斧手。
他漆黑的眼睛是幽远辽阔的死寂,像是黑色的冰山,飘荡在广阔的冰海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