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来仪回过神来,也没有从戎赞手里接过缰绳,只是茫然地迈步向城中走。走了没几步,脚下忽踩到了什么东西,应当是从刚刚驶离的板车上滑落的。
她弯腰,把那东西捡了起来。是一顶玄色的披风,下摆有暗色的鳞纹,上面沾了泥水,触手一片湿凉。
这顶披风,受降城外那夜曾经披在叔山梧身上。
她抓着披风的手下意识一攥,触到某处略觉有些异样,细看却见披风的里衬,靠近胸口的位置,用黑色丝线绣了一束小小的浆果。针脚略显笨拙,线头还冒在外面,但那串浆果却颗粒饱满,圆珑可爱。
“……主子,怎么了?”戎赞见郑来仪突然变色,一时有些纳闷。
郑来仪眸底掀起波澜,攥着披风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咬牙切齿:“这、个、疯、子……”
她从戎赞手中夺过缰绳,翻身上马,狠狠一甩鞭奔了出去。
西洲城小,军所占地便是城区的一半,整个西城都是军户和营地。西洲军一半在行营,本镇的营区通常半数空置,但今日营区里却站满了人,就连当值的休沐在家的得到消息后,都一清早便赶到了军营,等着迎接归来的同袍。人群中气氛压抑,只听得见沉重的脚步和马蹄声。
伤员在司兵官的安排下有序送进军医的帐篷,司骑官与司胄官一道,加紧清点大部队带回的辎重,要尽快给都督府上报确数……所有人都在沉重的气氛中无声忙碌着。而郑来仪驾着白马,一路扬尘而至。
营区门口的守卫长枪交错,将快马拦下。白马嘶鸣中,郑来仪翻身下马径直向前,守卫见她头戴帷帽,一身雍容华服带着杀气,对望一眼,均有些不敢用强。
“……您是哪位?有何贵干?”
郑来仪一抬手,守卫看清她手中节度使府的令牌,一惊后退躬身行礼。而她脚步未停,径直越过二人进了营区。
稀薄的晨雾中,她疾步穿过一座座营房和毡帐,在停放尸首的棚屋前站定。棚屋前两个正搬运尸体的兵士见她气势汹汹,均感纳闷。
郑来仪踏进木屋,脚步迅速地从躺着的尸体间穿过,她的视线一排排地快速扫过去,惹得一旁一位蒙着面为尸首整理遗容的医师忍不住停了手,问道:“您……是在找人?”
“死者都在这里了么?”
那医师点头,想了想又道,“……这里都是死于雪崩的,应当也有还埋在山里没能带的回的兄弟——您究竟要找谁?”
郑来仪不说话,转身出了棚屋。此时一轮旭日已从东方冉冉升起,整座营区都沐浴在一片金色里,她站在棚屋外,只觉阳光刺得眼睛发酸。
她手中攥着那顶已经脏污湿透的披风,深吸一口气,一步步走向营区中央的帅帐。
帐前没有守卫,说明主帅不曾回到过这里。
“哎!那不是——”
罗当远远看见郑来仪的身影,忍不住叫出声,被决云从后面一把捂住了嘴。
郑来仪撩开帐幕,只身进了帅帐。
帐中有股熟悉的味道,简单的陈设,没有太多的生活气息。她走到主将席位一旁的挂架前,缓缓摘了帷帽,视线落在挂架上,那里挂着一副陇右地形图。
朱笔标着冬巡的路线:西洲城——伏羌驿——逻娑川……山脉河谷描得细致,舆图角落还有署名,是熟悉的笔锋:於渊。
前世她告诉叔山梧自己的乳名“椒椒”的含义时,作为交换,他也告知他的字於渊二字的出处。
「人生於天地也,犹鱼之於渊,饥虱之於人也。」
她初时觉得高深,却到后来才领悟,叔山梧此人,从来行走于深渊边缘,生死善恶是非均悬于一念,不过是写实而已。
郑来仪站在这空荡荡的帅帐中,喉口顶着的一口气终于吐出,低低笑了起来。
“凶手、混蛋、懦夫、骗子……”她低声咒骂,用最刻毒的语气。
昏暗的舆图上突然泄进一丝光亮,郑来仪下意识转头。
帐篷帘幕被迅速掀开,又重新阖上,挺拔的身影逆着光,站定在门前。
“在找我么?”
第76章她的嘴吻上去没有听起来那么硬
“是来找我的么?”
叔山梧沉眉,帐篷里光线昏暗,愈发显得那双深眸黑白分明,他紧紧盯住了人,如同猛兽锁定了猎物,一步步朝她靠近。
“别过来。”
郑来仪后退一步,一只手依旧紧紧攥着那顶路上拾到的斗篷,全身写满戒备。
叔山梧脚步却没停,沉声问她:“为什么会来这里?”
“因为想确认你真的死了,我去看了尸体,没有找到你。”
片刻之前还生死未卜的人,此时杀气腾腾地逼近自己,反而叫人迅速冷静了下来。郑来仪抱起手臂,纤薄上挑的眼尾睨着他,“……原来你没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