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余令的额头贴在牢门,笑对连望呲牙咧嘴,红眼高傲难掩丝丝委屈的裂痕。他倾诉许久,连望竟又回到隔离外界的状态,空洞无力。
连望轻轻揭开慵懒的双唇:“说完了?那朕来说。
闵司器,逸鹏,令初晓,季珏,令羲,或是明面上见不到的那些人,朕都有手段去处理。虽然你会有点麻烦,但也一样,更何况是如今的你。
其实朕早忍不了,因为你要动不该动的人。只是因那时匆忙。后来,你或生或死,没有任何意义。”
“往日多保重吧。”留下最后一句话,连望就要离开。
红血丝布满整个眼眶,在高余令已是满面的苍白中,尽数破碎。他发狠地捶打牢门,撞击声和嘶哑的嗓音混在一起,挣扎又有些无力:“别走,别走!不行,你不能。。”
身躯掉落在地,双手却还留在高举的上空。高余令伏垂的脑袋如同朝圣者:“求求你,求你告诉我。如果我当初站在你身边与你并肩同行。。不,我会臣服于你脚下。我们会不会。。”
连望闻言回身,难得精神,正要开口回应。时间仿佛在此停滞,直至连望一言不发闭上双唇,是处刑高余令的残忍。
“站住。你别,不要。。我不问了,你别走好不好。不要这样对我,求你。我。。石澈的仇家是我差人去灭的!”
高余令挤尽呼吸和气息,拉住连望停下离去的脚步。
“说。”连望言简意赅道。
“再和我打一场。”高余令眼中光芒闪烁,神情坚定。连望沉默思忖些许,才轻轻颔首同意。
宫廷武场已物是人非。整个场地未变多少,还是那天之前的样子。可是里外人手皆为陌生面孔,也见不到副手上前奉在左右。
稍候,武场的人手运来高余令的爱枪。长枪反射银光耀目,映照持者苏活复出的极端锐利。
连望手抱单刀,刀尾系有草花的流苏,随着轻沉的风飘扬。
高余令怒喝冲天,冷锋眨眼间刺擒而来。狂风暴雨枪枪无序致命,连望也必须聚精凝神。
他都不愿抬出那把最扬他威名的大刀。
高余令心气错杂汹涌,神志渐渐迷乱不清,出手和身法只剩狂紊,如同一头疯狠直撞的野兽。
他才有破绽,即被连望一腿踏下。刀光刺在头脑旁,刺目生疼。可天光已黑,见不清连望表情。
垂落的流苏与草花摇晃在眼方上空,煽起熊熊不甘怒火蒙蔽双眼,激出狠戾的刺爪。刹那间,手把拧过,顺着刀刃划去就会热血飞溅,刀光却照亮连望相似无力的神情,如一桶冷水淋头。
停滞片刻,连望叹然开口:“醒醒吧。”
高余令老实地由人送出皇城墙。大门关闭轰隆贯耳,把他推到又一重的半迷半醒。
天光暗去,皇城外人流来往依旧在。高余令素衣背枪伫立在外,没有多少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他在皇都向来隐于暗处,仅有部分有实力的人才知晓他的身份和真容。
如今风光大权不在,破落孤身面对广阔无垠的山海天涯,不知何处可去,何处可依。
残忍也是一种慈悲。
高余令掩面于斗笠中。至少随芸芸飘流,须要先收敛骨中凌人傲气。
石澈在村中积极又浑噩,神志溜行于四季轮回间,不问花阳月雪。他用农事来支撑自己的生活,在田野间消磨力气和时间,又不知劳作三季是为何。
冬季万物世间空白,其中却总有昔时之影。他一边不厌其烦地在回忆的梦境中欣乐,一边自觉接受梦醒时分的失重坠落。
春季大地秃兀,空旷得让人找不到方向,徒留迷失的恐惧。石澈总算迎来借口忙碌,四处播撒庄稼的种子,试图填补深不见底的空无。
夏季绿意葱茏,石澈的指间穿过大地和农田抽芽,沾染下生命翠绿的新油。夏日酿出来的酒也最香。这酒也奇怪,不能酿短,也不能酿长,失之毫厘,差之千里。三杯下肚,醉意催发梦境更加真实,过后醒来的残泪也没那么苦涩。
秋季,是骄阳一年之中的最后盛放。庄稼大丰收,众人收谷都收不住朴厚的笑容。石澈收谷也是卖力。理性不断提醒着丰收之乐,他收割时面色竟是苍白,分不清多少冷汗夹杂着热汗滴落。
金黄一片的谷浪油顺涌动,好似焰火猖獗,贪婪吞噬使得绿意不见。噩梦之中夜夜竹林大火,连望消失在燃烧的小院之中,石澈却无论如何也无法靠近,在火海中眼睁睁地接过灰烬飘落,撕心裂肺地无能为力,惨白又是冬日降临。
他不愿轻易了结。他要活着,等到这个国家迎来下一位帝王,跟着连望而去。遗忘的恐惧依旧笼罩在上空不散,他无法承受再次忘记的痛苦。他要排除一切可能导致遗忘的因素,包括死亡。至少在黄泉路上,见到连望一定会想起,他是他心中相融的灵肉和骨血。
冬去春来,不知是第几次见到草长莺飞。眨眼间,田地里又是处处燎心之火,灼烧灵魂痛苦难忍。
夜里又下起秋雨磅礴,村民们眼疾手快,早就把庄稼都收到了粮仓里。
石澈在榻上辗转反侧不愿入眠。隐约里,远方传来异响轰隆,散发太多不对劲的气味。即刻间,他下榻使劲奔向村中,吼破嗓子也要说出来。
“发洪水啦!快逃命啊!”
他玩了命地从村口跑到另一头,把睡得正香的每家每户统统闹醒。叫完最后一家,他忙慌朝着洪水的去向奔逃,可方才爆发出的体力还是不支熄火。他狠狠再起,就近爬上村中最高最壮的大树。瘫在树杈上大口换气时,黑暗的四周里都是水的腥臭,身下洪流声凶猛,像只藏在黑夜里的疯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