遣人问邸状,案云脉兼代,神虽清目直,指凉胸胀,言语气怯神倦,症未见减,药用人参胆星白芥等,此寅初方也。其家人云午后仍如前,神识不清,饮水辄吐,未进食,见上至无言也。司官来云上于申正二刻还苑。
第二次病危,但很快即转危为安,直至十一月中旬第三次病危,终于不治。此期间,曾国荃、潘祖荫、孙诒经、宝廷相继下世,病危之时,自然家人、亲友探望,死者享受了最后的人世温情。如翁同龢记潘祖荫死前情状:
十月三十日:李兰荪信来,云伯寅疾笃喘汗,急驰赴,则凌初平在彼开方,已云不治矣,余以参一枝入剂。入视,则伯寅执余手曰:“痰涌,恐难治矣!”尚手执眼镜看凌方,汗汪然也。李若农至,曰:“参附断不可用,舌焦阴烁,须梨汁或可治。”余曰:“梨汁救命欤?”再入视,益汗。余往横街,甫入门而追者告绝矣!徒步往哭。
以下接叙为潘祖荫主持后事。潘祖荫天阉无子,为之择嗣子成服。但醇王病殁之前,是相当凄凉的,因为慈禧不知为何,在醇王病危时,采取杯葛的态度,托词头晕,不加临视;且又驻圆明园,使得光绪只能抽空到醇王府,匆匆一面,无法与家人谈醇王身后之事。
至于八旗贵族、文武大臣,因为前一年吴大澂奏请延议尊崇醇亲王典礼,奉懿旨将醇王于光绪元年所奏“预杜邪论一疏宣示”。现在醇王病危,而光绪对生父颇有孝心,将来万一发生追尊所生,如明世宗追尊生父兴献王为皇帝的故事,一定为慈禧所痛恨,暗中查究何人作醇邸的谋主,则踪迹较密者,皆不免蒙嫌,所以探病都不敢。排印本《翁同龢日记》中,先说“门如水也”,或以为“臣门如市,臣心如水”,以醇王的身份地位,自然是“门如市也”,水字为误排;再看下一天所记“门庭悄悄”,才知“门如水也”确为原文。
樊函末段述“京师故人”云:
京师故人,廉生气体颇壮实;再同病甚,头童齿豁矣。黄漱丈不动不变,老辈风流。李莼翁得御史后,牢骚渐平(欲有所陈,尚未封上,但谈时政,不事搏击)。函丈之意,祥已转达,渠甚感幸也。黄楼、百泉,谨饬可喜。玉叔稍不羁,致有盐大使之讼。博泉前辈,想已函告,不复赘陈。然博翁亦有过听者,如云玉叔烟瘾甚大,玉叔实无此癖也。
廉生即王懿荣,为张之洞的内兄,与盛昱同为国子监祭酒。谓李慈铭自得御史,牢骚渐平,封奏“但谈时政,不事搏击”,则殊不然。黄秋岳于此有所辩证,语颇精审。
黄秋岳说:
樊函中有李莼翁得御史后牢骚渐平,欲有所陈尚未封上,但谈时政,不事搏击云云。以樊山与莼客之亲密,此数语,宜可信。然莼客得御史后,实不如此。
考莼客以户部郎中考御史,资浅不及格,于是黄漱兰盛伯希代捐俸满。考取后,自期言人所不敢言,一补御史,即参顺天府府尹孙楫“辱詈属员,威逼自裁”。属员者,东路同知郝联徽,为兰臬先生之孙,实有此事。而折交潘文勤查复,文勤徇情面,强取郝氏家人切结了案,莼客因深鄙潘郑庵。樊函殆尚未知莼客劾楫时所发,而所谓“但谈时政不事搏击”八字,即南皮居谏垣时之秘诀也。
按:顺天府府尹孙楫,号驾航,其父为道光二十四年状元孙毓溎,堂叔即孙毓汶。孙楫本人是咸丰二年的翰林,科名犹早于其叔。
孙楫自然是仗了他叔叔的势力,敢于辱骂属员东路厅同知郝近垣(联徽)。李慈铭参孙楫,亦可谓不负其“言人所不敢言”的自期。折交潘祖荫查复,即是军机照应孙楫;因为孙楫被参,固应交部院大臣查复,则名正言顺应为左都御史的差使。若以为左都为台长,恐有庇护原参御史的可能,则应交吏部尚书或兵部尚书。潘祖荫以二部尚书而膺此差,明是军机处知道潘李交厚,可以化解。
如交他人,倘或包庇孙楫,则李慈铭到台第一疏就碰了壁,必不肯善罢甘休,会第二次、第三次上疏争辩,案情固结不解,越闹越大,孙楫非去职不可。至黄秋岳谓“莼客因深鄙潘郑庵”,则未必尽然。类此事情,官场常有,李慈铭亦不免借他人之白简,泄一己之私憾,并非背人焚谏草,对事不对人的真御史。老实说,军机以此折交潘查办,即等于表示承认李所参不误,希望和解。而潘之取郝氏家人切结了案,是否用“强”,亦难率尔断言。以潘祖荫的个性来说,应该对李、郝两方面情商而非硬压的。
除李慈铭、王懿荣外,樊函中其余所提到的人,黄楼、百泉、玉叔,都是张之洞的侄子。黄漱丈为黄漱兰(体芳)。“再同病甚”四字最可注意。叶昌炽《藏书纪事诗》卷六:
潘文勤师图书金石之富,甲于吴下,其藏书印曰八求精舍,曰龙威洞天,曰分廛百宋迻架千元,癸未奉讳归吴,延昌炽馆于滂喜斋,尽窥帐秘。宋刻《金石录》十卷,即《敏求记》所称冯研祥家本、宋刻《白氏文集》残本、《后村先生集》残本、《葛归愚集》、《淮海居士长短句》,皆士礼旧藏,北宋本《广韵》,则泽存张氏所刊祖本也。
其他高编大册,断璧零缣,皆世间希有之秘,每睹一书,辄为解题,成《滂喜斋读书记》二卷,赏析之乐,宛如昨日。
客冬十月,遽构龙蛇之厄,越月而又闻贵筑黄子寿师殁于鄂渚。师开藩吾吴,将掖寒畯惟恐不及,昌炽拨受知最深。戊子之冬,公子再同编修相约至京,馆于其邸,得尽见所藏书。再同孤介违俗,顾独与余有水乳之契,病肺误服温剂,致失音,骤罹大故,一恸几绝。正月南旋,朋辈往送别,皆忧其不起,乃未几而讣至矣。余此稿再同曾录副,而文勤师欲为付梓,不意数月之间,师友沦丧,泚笔赋此,不胜梁木之感云。辛卯二月晦日。
辛卯为光绪十七年,所记皆前一年事。据胡纂《张之洞年谱》载:“二月,湖北布政使黄彭年卒。”则其卒期与叶昌炽所记不同。按:叶昌炽《缘督庐日记》,光绪十六年十二月六日记:“闻子寿师薨于鄂。海内知己,凋零尽矣。再同病躯,何以堪此?”则黄彭年殁于光绪十六年冬天,应无可疑。
又翁同龢日记十六年十二月初八日记:
饭后吊孙子授(诒经),唁黄再同(原注:其尊人子寿卒于鄂藩任),再同病甚,未能见也。
此更为确证。胡钧以许同莘所编张谱欠精确,故加重编,不意亦未详审;则后胜于前之说,亦未必尽然。
黄国瑾于十七年正月南旋,未几病殁。黄氏父子,得在藏书家之列,别有渊源。叶昌炽《藏书纪事诗》卷六:
河间君子馆砖馆,厂肆孙公园后园;月老新书紫云韵,长歌聊为续梅屯。
此为大兴刘位坦、铨福父子而咏。厂肆指琉璃厂。原注云:
何绍基怀都中友人诗:退翁余韵在檐楹,天咫宦中面百城,妙有儿郎能好古,动收翠墨撰先生。自注:刘宽夫所居,即孙退谷遗址,乃郎子重,亦好古。昌炽按:宽夫先生,名位坦;子重,名铨福。大兴人,收藏极富,贵筑黄子寿师,其女夫也。
余客岁馆子寿师次君再同前辈京邸,见宋刊《婚礼备要》《月老新书》,紫云增修校正《礼部韵略》,皆先生旧藏,《月老新书》尤为奇秘,余仿梅村祭酒体作长歌一首纪之。
同云,先生叠书龛在城中广济寺,因仿河间献王君子馆砖,名其居曰君子馆砖馆,又曰砖祖斋,所居在后孙公园,其门帖云:“君子馆砖馆,孙公园后园。”今其孙尚守旧宅,而藏书星散矣。
刘铨福字子重,藏书中有一部残本,在红学界极其有名,即胡适之先生所藏的“甲戌本”。刘位坦两婿,名字中皆有一“年”字。黄彭年之外,另一“年”为乔松年。李慈铭光绪元年二月二十日记:
河道总督乔松年,字鹤侪,山西徐沟人,故御史大兴刘位坦之婿也。御史精于金石之学,收藏甚富,松年得其指授,亦喜书画,能为诗。而性不能人,卒无子。
“性不能人”,则又是一个天阉。其时大老名流而天阉者,所知有翁同龢、潘祖荫、文廷式、梁鼎芬(或谓志锐亦天阉),如今又添一个乔松年,何天阉之多?亦事之不可解者。
现在再回到李慈铭的藏书上来。民国三十二年《古今半月刊》三十一期载周炎虎一文云:
关于越缦堂藏书的出售,颇多轶闻,自越缦嗣子承侯患心疾殉后,家道日替,遂拟出售藏书。先浙江图书馆议价万金,派人查勘,据复称:“校勘称绝,而二十四史已大多丹黄竣事,尤堪珍视。”卒为省议会所梗,事遂中辍。
其后有钱僧胡某者所得,欲售诸日人,而日人所重者在宋元精椠,顾越缦贫,平生所聚书籍无善本,乃作罢论,已而胡某之钱肆闭歇,乃押之陆姓。陆姓亦俗物,不好古,旋乃售于北平图书馆,越缦遗书至此始得其所。当遗书捆载北运时,其每叶签注纸条,途中被人抽去,汇订成帙,另去获利。
其中也谈到李慈铭的日记:
先后所刊两次影印日记,都六十四册。惟最后一函日记原稿,被樊山攫去,因其中多责樊山之语,故日记付印时,坚持不出,或云已遭毁弃,今则樊亦下世,益无可踪迹了,环宝不传,有识同慨。闻樊山之盗稿必有所据,愿世之洞悉兹事者,为之缕述颠末也。
按:目录学专家陈乃乾,著有《越缦堂日记》一文,以日记原稿与“石印本勘对一过,凡涂抹之字,悉为校补”。这是很有意义也很有趣的工作;昔年曾见过此文,惜已忘其出处,无从复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