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朔垂眸,呷茶,神色淡淡道:“说来听听。”
谢渊道:“我记得我见识了传闻中的王元姬夫人,她比世人说得还要好上几百倍。我逃家之时,因为太仓促,没卷走太多金子,来极乐坊小半月,就把钱花没了。王夫人却请我喝酒,白喝白住!我畅怀豪饮整整三个月,其中还有三坛青梅酒。也是因为那次山穷水尽,我现在出门,金子管够!”
温朔“嗯”了一声,“往下说,别藏着事。”
谢渊眯眼,努力回想,“极乐坊当时有许多怪人,最奇怪就是个麻袋人。我打赌,全天下再也找不出这么奇怪的一个人。他从头至脚套个大麻袋,后面挂着个木牌,上面写着——我想想,我肯定能想起来——别急。”他抓耳挠腮,突然一拳打在手心,“啊,记起来了,木牌上写‘当心,这只妖吃里扒外’。这句话太稀奇了,我第一次见到笑了老半天,所以记住了他。麻袋人是极乐坊的打手,我见过他脚踩醉酒闹事人的脸,都把人家踩成屁股脸了。他很强,也很卖力,但因为那块牌子,坊里的人都绕着他走。”
温朔又极快地“嗯”一下,“继续。”
“还有?”谢渊面露难色,“我喝醉了呀,哪里记得那么多?”
这个时候,陶泥小人咋呼起来:“猪脸!猪脸!”
谢渊瞬时黑脸,用手指戳着陶泥小人,“你确定这是那人见人爱的桃子?这分出来的什么玩样儿!朔朔你教咒术的时候姿势不对吧?这种东西应该牢底坐穿!重教!重分!这个退货!”
陶泥小人跳出来,落到桌案上,朝着谢渊龇牙,温朔的手掌竖起来,挡住他,谁都说不清温朔这手掌是防着他咬人,还是护着他不被谢渊打,他把头歪出来,仍是大声喊:“猪脸!猪脸!”
“猪脸?”谢渊眸子亮一下,低头,用手指摸下巴,“我好像听人说过这两个字。啊!邪乎!有一次,我在极乐坊,嫌一坛坛酒喝得太麻烦,干脆把自己泡在酒缸里,醒了连眼睛都不用张,张口就有,结果,差一点就淹死了。麻袋人抓着我肩膀就把我拖起来。我依稀记得——”他“嗙”一声,双手撑桌子,身子压过来,盯住桃萌,“麻袋人问我‘猪脸公子,你没事吧?’桃子怎么可能知道?我留在极乐坊的日子,因为喝酒过剩,脸浮肿胖大,比胖头鱼还胖。后来,麻袋人一直叫我猪脸公子,叫得我想把他揍成另一头猪!”
温朔从谢渊叙述以来,一直神色淡然,仿佛一切了然于胸,直到听到这句,才露出诧异之色,“或许是巧合吧。”他说得极为犹豫,或许连他自己都不信。
曹云抬起眸,“你那时候,可曾见过一个女人?准确来说,是冲进来,挥利器斩破枷锁,让一个女人逃了?”
“老实交代,大家都偷学师父的神机之算了吧?你们怎么都知道!”谢渊扫视二人,见他们都不说话,又自己把话接下去,“麻袋人把我从酒缸里拖出来后,我到处乱晃,晃到一间门窗紧闭的屋子,我想,这么粗的链子,锁的必是宝物,难不成是青梅酒窖?我破锁而入,你们猜我看到了什么?”
“女人。”两个字自然而然从曹云嘴里蹦出来。
谢渊竖起食指摇了摇,“非也,那不是女人,是疯婆子——一个披头散发的疯婆子!她被比要还粗的锁链锁着,一只手是骨肉停匀的柔荑,另一只手却是白骨精的爪子!我本来想逃的,可我是君子啊,见不得女人受罪,当即,把铁链砍断。那疯婆子连一句谢都没有,像阵风一般刮走了。后来,我就在那屋子里的地上睡着了,就记得砖凉,打哆嗦,还吐了。直到我被一个穿铠甲的男人摇醒,那人疯了一般摇我,把我摇得天旋地转,连脸都看不清,只记得他的眼睛越来越亮,变成蓝色,我还以为撞上鬼了。再然后,王元姬也来了,和那男的大吵了一架,我才抽身溜了。”
曹云颤抖着道:“我就是那个疯婆子。”
谢渊捧起曹云的手,与她对视,“别瞎说。那女的一点不像小师妹。她身上一股子雨后潮湿泥土的酸腐味,就好像——刚刚从地里被挖出来。”
曹云道:“没错,当时,我是刚刚被挖出来,棺材板还在旁边靠着。”
“嘟噜”,曹云的手从谢渊手心脱落,下巴也一同脱落,都快挂到胸上,“你别吓我,小师妹,我这人胆子小,经不住吓。”
温朔想了想,“你的确撞上鬼了。幽瞳是鬼族之识,那男子又与王夫人相识,必是司马将军无疑。有财力、人力为其掘坟,招魂,寻来织娘以凤袍金冠为引,绑缚魂魄,恐怕也只有他。”
谢渊诧异问:“你的意思,王元姬也参与了缚住小师妹之事?可我记得她当时气得都和司马将军动手了,两人脸上都开了染料铺子!再说,她不像是这样任由夫君为非作歹之人!”
温朔沉声道:“她不是那样的人。更像是被司马将军利用。”
谢渊将十分怀疑的目光投向温朔,眼珠子歪对着温朔,却在问曹云,“小师妹,对于这件事,你记得多少?”
曹云道:“我那时脑子也很糊涂。只记得,上一刻,我还在北邙山间以孤魂野鬼的样子到处飘荡,下一刻,就被一股力量束到了一间屋子里,并被缚魂到了我原来的身体里。从白骨上长肉很疼、很慢,我本来就恍惚,疼得更恍惚,肉刚长了一半,一个人冲进来,把我身上的铁链砍断,我就逃出了那间屋子。”
曹云眼里储满泪,“逃出来后,我发现自己身处一处陌生的大院子。我一半是骷髅一半是肉身,谁见了我都怕,都躲,还有人要捉我。我逃跑的时候,撞上一个麻袋。麻袋不怕我,让我别出声,他褪下麻袋,套在我身上,拉着我那条白骨的手,带我走出去。我离开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招牌,那上面写着‘极乐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