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又嚷起来:“桃子!桃子!”
谢渊五官拧成一团,“啊”一声,歪头,“你说这是师尊我都信!”
温朔低头,“这是桃子的一点点神识。我在无极狱里给他留了分神与招魂的咒法。”
谢渊一脸鬼笑,“朔朔,你这算不算作弊?不让桃子出无极狱,却招来你的小乖乖。招魂之术哪学来的?”
“从魏地一位心肠很好的夫人那里学来的。”温朔黑眸暗下去,有些心不在焉,仿佛沉溺过去,“我带出来的只是一双眼睛。他困于囚室,暗无天日,我想,带他看看这世间所有美景与美好之物。就像——很久以前的他……”
“好!好!好!你是师兄,你硬气,说什么,就是什么。偏心是我鬼宿的优良传统,我改天也找个去偏心。”谢渊用手指抓下巴,眯眼,沉思,语气正经起来,“朔朔说的没错,司马将军早就被蛾眉月杀了。那我们——”
三人对视一眼,明显都从对方的脸上读到了了然。
馆陶公主桃萌喊:“麻将!麻将!”
司马将军之正妻——晋王太后——兰陵侯司徒王朗之女——王元姬就在魏地。
“极乐坊!”
“极乐坊!”
“极乐坊!”
三人异口同声喊,不仅仅是这样,连馆陶公主桃子也叉着腿,在桌上的盘子间跑来跑去,叽叽喳喳喊:“极乐!极乐!”
“真的假的?大家都知道极乐坊!”谢渊踹了一脚桌子,把桌子踢得晃动不知,温朔用手顶住桌边,扶住摇摇欲坠的桃萌,用手背轻轻撸了一下光秃秃的后脑勺。
世家,乱!鬼宿,乱!
“谢渊,坐下。这里是闹市,我们不要过于引人注目。”温朔说着,余光扫到底下的小影子在晃动,眼帘一垂,看见陶泥小人跪在桌子边,上半身子都横在外面,细手臂勾啊勾,终于勾到温朔衣襟上的带子,小人就像猴子一样挡了过来,一路爬藤般上蹿,晃晃悠悠站定,头朝下,跳水一般跳进温朔交叠的两片衣襟里,温朔立刻觉得胸口暖烘烘的,“嘟噜”一声,胸前露出一颗毛躁躁的圆脑袋,两条手臂也钻出来,衣襟自腋下穿过,整个人就挂在上面,可神气了。
“眼下最招眼的恐怕是你——和他!”谢渊坐回椅子,手指试探性地伸向陶泥小人的胖脸蛋,小人立刻张口要咬,谢渊缩回手,桃花眼笑成弯月,“当心啊,朔朔。这个桃子看着傻,可露出本性了,怪凶,怪会占人便宜的。”
陶泥小人喊:“傻瓜!傻瓜!”
谢渊一拳就朝着陶泥小人招呼,在小人脸前半寸,恰到好处地停下,一字一顿:“别把自己当颗桃子。你再说一个试试?把你鼻子砸得和脸一个平面。”
温朔用食指将正冉冉而升的陶泥小人脑袋按下去,藏好后,清了清嗓子,“谢渊,你对极乐坊了解多少?”
“又是我先露底?凭什么?”谢渊拿起茶碗,一口闷。
“有些事情——”温朔又清了清嗓子,还假装咳嗽了几声,“我想确认一下,从你的角度,是怎么看的。”
谢渊的眼睛还死死勾着陶泥小人,右手在空中竖起三根手指,“极乐坊说白了就是个寻乐子的场子,但凡世间有,它都能给。极乐坊有三绝。第一是老板娘美绝。此美不仅是皮相之美,也是性情之美。世人有说她端庄恭顺,也有说她泼辣凶悍,更有说她孤高清冷,可谓千人千面。”
谢渊掰下一根手指,“第二是青梅酒绝。此酒飘香千里,能引蜜蜂来采。半数人进极乐坊都是为品尝这一品佳酿。极乐坊的青梅酒每一年只酿五十坛,埋于地下五十年后启封。所以,一年也只卖五十坛,且都是五十年前的珍酿。自然,此酒一坛价值千金。”
谢渊掰下另一根手指,“第三是怪绝。这怪说的是客人怪,高门士族、三教九流都喜欢往那里钻,寻的乐子也稀奇古怪,我甚至听说,有人特地去那里挨揍。这怪也说那里的侍从,精怪、鬼魂和人混着用。比如,有时候,你会看到一只兔子蹦蹦跳跳给你斟酒——不是人披着兔子皮,就是一只活兔子。”
茶寮小二把白巾子甩到肩膀上,提着热水吊凑上来,“给三位贵客添水。”说着,他单臂将水吊提得比头高,滚烫的水从吊口冲入茶碗中,三点三倒,水一滴都没洒出来,倒完,他并不走,抽下肩膀上的白巾子,一会儿擦擦桌子,一会儿擦擦椅子,磨蹭了半天,手终于伸向温朔衣襟里上的陶泥小人,“贵客的东西真精巧,哟,还会动,吃东西吗?”他沾了口唾沫,捻了桌上一点点心碎,凑到陶泥小人嘴边,“嘬嘬嘬”了几声,“好吃的,乖乖!”
温朔沉着脸道:“不能乱喂他东西吃。”
谢渊干笑两声,从怀里掏出一颗一两的碎银,往空中一抛。店小二接住银子,头和水吊同时往下一沉,四平八稳的东西倒是这个时候泼出水来,他擦也不擦,脚底抹油地跑了。
曹云把椅子拉近温朔,拿了一块完整的腌渍梅干给陶泥小人。小人双手平举接住,啃了起来。曹云有些心不在焉,一入魏地,记忆没恢复多少,精气神却被近乡之怯给榨干了,她就像是被嚼了又嚼的甘蔗,眼见着就要碎成渣,温朔才说不能“喂”,她却只听到一个“喂”字,恍惚中,就把梅干递了过去。
温朔只是用黑眸凝视她,却没有开口阻止她。
谢渊继续说:“我被老头子从了了书院抓回梅林后,一等腿接上,就又跑了。不让我待书院,我就钻浪荡窝,左右要气死老头子。我循着酒味到了极乐坊。那三个月,我过得浑浑噩噩,很多事情我不知道是真的做过,还是喝多了想象出来的。现在想来还像是一场梦,仅有几件事情我确定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