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人,在得到赞美的时候心肠总会软上几分,对面的太医也不好继续计较了,只道:“今天的事儿我就不追究了,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宫里屋子都是砖木造的,万一哪里落了火星子,那可是泼天的大祸。”颐行忙点头,“我记住了,再没有下次了,多谢太医。”今儿是初一,一线弦月挂在天边,地上沉淀了薄薄的雾气。颐行看不真周他的眉眼,但光听他的声儿,就觉得他应当长着好看的五官。人的长相真的可以辨善恶,她原本以为这宫里步步都是陷阱,实则离开了尚仪局,遇见的人都不赖。像安乐堂里那几位,像拿了现形儿还愿意放她一马的这位太医。太医似乎对她年轻轻的来安乐堂很好奇,也不忙走,站定了问她:“姑娘是得罪了谁,给罚到这儿来的吗?大体像你这样年纪的,该分派进六宫当差才对。”说起这个,颐行不免感到羞臊,低下头支支吾吾说:“我不机灵,惹得尚仪生气了,才给罚到这儿来的。”太医对她的不机灵一说深以为然,转而道:“上值当天就死了人,你不害怕么?”颐行认真思忖了一下,倒真不觉得。“我自小额捏就说我是个贼大胆,这世上哪处不死人呢。这地方接收那些得了重病的人,请您这样的大夫来给他们瞧病,大家伙儿都是一片赤诚,谁也不存半点私心,我看比那些花团锦簇的地方还强些。”那太医的声口是真真好听,他轻轻笑起来,“你原就生在花团锦簇中,怎么这会儿倒嫌弃起来?”颐行吃了一惊,“我的来历您知道?”他嗯了声,“我自然知道。尚家辈分最高的姑奶奶,你的大名宫里头早传遍了。先头隐约听说你给罚到安乐堂来了,安乐堂里女的只有两位老嬷嬷,忽又多了个你,想必你就是尚颐行吧?”天色昏昏,彼此都看不清楚,他只记得她蹲在火光前时,那光致致的额头和玲珑的侧颜。颐行嗳了一声,“是我,没想到我在宫里这么出名呐。”又来问他,“请问太医贵姓啊,往后见了也好称呼。”他说:“我姓夏,叫我夏太医就成了。”颐行点了点头,“今儿这事,还得多谢您周全,现如今小娟子死了,里头还有个患病的太监,您跟我进去瞧瞧吧。”可他却不挪步,只道:“我是冲着宫女来的,太监的病不由我管。”这么一说颐行恍然大悟了,“明白、明白……您是女科圣手,专看宫女。”夏太医被她噎住了口,好半天才道:“也能……这么说。”横竖不管是看男科还是看女科的,总之这是个好人呐。颐行冲他蹲了个安,“时候不早了,您既不进安乐堂,就请回吧!”夏太医道了声好,嘴上应了,人却并不离开。颐行纳闷,心道你不走我可要走了,但又抹不开面子,便歪着头问:“您是摸着黑来的吗?要不您等等,我给您取盏灯笼去。”夏太医没应她的话,斟酌了下道:“我在尚仪局有点儿门路,姑娘瞧瞧,要不要想辙把你给调回去?”原来夸人一句,能得那么大的好处呢。颐行忽然觉得以前自己的嘴太笨,没有早早发掘这项能耐,往后可得学聪明了。不过无功受禄不是好事,额涅告诫过她,姑娘大了要知道分寸,一个不相熟的男人对你献殷勤,八成是图你什么。这时候脑子就得清醒,拿人的手软,别贪图便宜,一辈子抬不起头来。思及此,颐行警觉地往后退了半步,她可是要做皇贵妃的人,不能一时大意,让人将来翻了小账,便道:“您的好意我心领了,我打算凭自己的本事离开这儿,您就别为我费心啦。”一头说,一头往回走,嘴里喃喃着,“您等等,我给您取灯去……”安乐堂里和别处不一样,别的地方到点就熄灯,安乐堂因有病患,需要彻夜掌灯。颐行从檐下摘了一盏气死风1,拿挑棍儿挑起来,脚步匆匆重又折了回去。可惜到了地方,发现夏太医已经不见了,想必等不及她,先走了吧!不过这人神出鬼没的,来的时候看不清脸,取灯回来他又离开了,难道是怕见光?颐行挑着灯笼站了会儿,低头瞅瞅,刚才的纸钱燃烧后只剩下灰烬……她忽然打了个寒颤,别不是自己烧纸,引来了不干净的东西吧!这下可再也不敢逗留了,胡乱把小坑掩埋上后,头也不回地跑进了安乐堂。高阳见有人火急火燎进来,吓了一跳,待看清了脸才道:“姑娘忙什么呐,这大晚上的。”颐行嗫嚅了下,说没什么,“我上东边厢房看了看……谙达,太医夜里出诊瞧病么?像咱们这儿,万一送来的忽然病重,能请太医来诊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