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长在她耳边苦口婆心劝着,大抵是程家族里会来人主持葬仪、胡大人家的少爷只是多喝了几杯、程十道命不好。
程十道命不好。
程荀想,胡家人醉酒纵马伤人,怎么能是爹爹命不好呢?难道爹爹是什么命还要胡家人说了算?
程荀想了好久好久,久到身旁空无一人,都没有想出答案。
屋外雪停了,月光与雪光相映,照得屋中一片明亮。
程荀放轻呼吸,一步步往前挪,凝望矮桌上姿态滑稽的程秀才。
程秀才的脸已经有些青了。他的表情停留在最痛苦恐惧的时刻,眉头紧促,嘴唇抿成一条线。
程荀伸出手指,像从前那样想把他的眉头按平,却被他的体温吓得后退。她匆匆跑进卧房,拖着一床芦花被盖在程十道身上。
才刚盖上去,她突然反应过来,他的衣服上好大一滩血,会把被子弄脏的,爹爹可讲究了!
她连忙将被子挪到一边,去拽程十道的衣服。一上手,她的表情变得古怪起来。
程荀将手往前襟里探去,拿出一个油纸包。
她在原地呆愣许久,轻轻一张油纸,好像有整个世界那么沉。
耳中嗡鸣声吵得她眼前发黑,扯开染上红锈的油纸,里面是一张苏子饼。
是她最喜欢的苏子饼,是她在别家酒席上吃过一次就记了很久很久的苏子饼。
这一刻,她好像才后知后觉,她的父亲死了。
她的父亲永远留在了这个冬夜。
大颗大颗的泪珠滴在程秀才血红的衣襟上,程荀大口咬着早已冷硬的苏子饼,突然觉得这苏子饼也没多好吃,苦苦的,咸咸的。
不知哭了多久,夜渐深,她伏在程十道身旁睡着了。
明明已经睡去,思绪好像跳进一片冰池,起起伏伏间好像又看见了程十道。
她看见程十道而立那年才中了秀才,自嘲仕途无望,此后便以抄书为生。正月替人写对联,红白喜事替人记礼金。偶有人家请他去给自家孩子开蒙认字,也不过几日功夫,教完名字怎么认、一到十怎么写,就被客客气气送走了。
她看见那年北方大旱,流民纷纷逃往南方,溧安县有渡口,是以流民多从此取道。他大门紧闭,却在路边放了一大缸水供往来流民自取。他趁夜色将空缸搬回家,天微亮时路边又坐着满满一缸水。两天后他再去取,缸没了。
她看见有一夜门外传来敲门声,响了两声后就是长久的沉寂。他壮着胆子拉开一条门缝,只见地上放了一个襁褓。程十道将襁褓小心翼翼抱回家,夫妻俩看着麻布里藏着的婴孩,错愕又惊喜。
那一夜,他抱着婴儿在屋里走来走去。
他绞尽脑汁,想给这个孩子取个又好听又好养活的名字。
最后,他望着她脖颈处草叶形状的一道胎记,“叫程荀好不好?我们阿荀是株美人草……”
她全都看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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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程家来了两位程十道的叔父,丧事自然交给了两位长辈来办。
胡家的十两银子,换了一口薄棺材和三天白事酒。吵吵闹闹的那几天,她就躲在程十道的灵堂里睡觉。
程十道下葬后,程家叔父义正言辞提出程十道的房屋田产是程氏财产,她既不是程十道亲生,也不是男子,与继承无关,本不应留在程家。不过看她年幼,若她实在无处可去,族中倒有一户人家想找个童养媳。
程荀没有全然听懂,却懵懂地知道,在有些人家里,童养媳和一匹骡子、一只会下蛋的鸡没什么区别。
她不要做童养媳,她不要做骡子、不要做会下蛋的鸡。
既然不要她,那就不要了呗。
大不了当个小叫花。
程荀干脆地收拾了自己的小包袱,只放了一套衣服,几本程十道的书,和那个空空的荷包。临走前,两个叔父很不体面地将小包袱翻了又翻。
程荀摸了摸自己的小包袱,心想,最值钱的东西可都在这儿了。
这是父亲在这世上来过一遭的痕迹。
离开前,她转头看了一眼那间灰黑简陋的茅草房,它沉默地回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