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火逐渐令室内温暖起来。炉上烧着壶茶水,邓飏隔着湿布拎下来,给沈育倒茶。两人相对沉默。前年沈矜下狱,朝中为他发声、与他有过牵扯的官员,纷纷横遭连累。具体人数已不得而知,但据邓飏说,鹭源野的河水三日飘红。太尉连璧也是在那段时间,受杖刑郁郁而终。邓飏勉强一笑,道:“国之栋梁死的死,退的退,朝中无人可用,早已是三蠹虫的天下。后来更是连金玺都丢了,国将不国矣。”“金玺怎么丢了?”金玺是一国皇权的象征,太祖皇帝亲笔篆刻“受命于天,既寿永昌”,每逢皇帝颁诏,末尾必以金玺为印,无此则诏书非出金銮殿。邓飏道:“不知道啊,前年夏时就丢了,出动了南军满城搜寻,闹得沸沸扬扬,还是没找着。皇帝没有金玺,不便颁布诏令。大家都管偷走金玺的人叫窃国贼。”唏嘘一阵,邓飏又问:“那天西市那人……我瞧着长得很像以前你带来书肆的那位。”“就是他。”沈育淡然道。邓飏顿时哭笑不得,担心起来:“你怎么还不当回事?仔细小皇帝发现你这条漏网之鱼,给你重新抓进大牢。”沈育喝空了热茶,站起来:“那天他喝多了,不会记得我。外面天气不错,我出去走走。”的确是个晴朗的冬日,邓飏抓起大氅追着他出去:“喂!你还敢乱逛!这里可是南闾,小心遇见故人!”南闾的故人,本来也没有几个。丞相府的大门开向驰道大街,宅子虽在坊内,出入却从不走巷道,何况,就算被段延陵撞见,又有什么关系?还有一个仇千里,八百年前就投胎去了,留下一座望楼,一片桃林,已被新主人接管。新主人并不用绫罗锦缎将桃林圈作私地,大大方方开放供人参观,只是凛冬凋敝残败,景致不佳。实际穿行在街道巷里,沈育才发现,这座城已与两年前不大一样了——从前与桃林毗邻的东闾里不见了,本是暗街的巷子,拆除得不见一砖一瓦。问起邓飏,他也不清楚,甚至从未来过东闾里。“听说住的都是三教九流的人物,乱得很,大家都不来。”制陶的那户人家说的果然不错,就算沈育记得,也找不到他家被迫搬到那个角落去了。枯萎的树林是无人有耐心欣赏的,一脚踩下去,枯枝败叶劈里啪啦。邓飏陪沈育走走停停,心里渗得慌:“破林子个叶子都没有,有什么可看的?回去吧。”“你怕什么?”沈育道。他也不知道自己想看什么,鹭源野的河水从林边流淌过,清泠泠闪着光,像条珍贵的绸带,桃林春暖繁花盛开时很美,如今像无数干瘪的鸡爪,毫无观感。邓飏立刻反驳:“我没怕啊,我怕什么?不过我娘说了,枯树林最好不要进去,以前被叶子藏起来的东西,这时候都跑出来了。”沈育问:“比如什么,鬼吗?”邓飏打个寒噤。沈育便说:“以前花开得好的时候,这座林子更可怕。你说的不错,这里恐怕真栖息着许多阴魂。”正说着,前面一颗老树,根下真有个影子,吓了邓飏一跳。那影子一动不动,靠着树干,衣袂散落在黄叶间,好像睡着了。邓飏都不知该说什么,无奈地捅捅沈育,做个口型:不是吧?沈育没有回答,看见梁珩的瞬间,他忽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不知不觉走到桃林。梁珩仿佛不会改变,无忧无虑,不知畏惧,独自在枯树林也能睡觉。那天,仇千里的刀斧手染红了桃林土壤,沈育找到梁珩时,几乎肝胆俱裂,他害怕梁珩在自己眼前出事,害怕他伤到一根毫毛,为了保护小太子,沈育可以置生死于度外。然而,梁珩呢,他愿意保护沈家吗?“走吧。”邓飏有些紧张,脚下踩着枯叶一动,梁珩就醒了。醒来视线还很模糊,他一副不清醒的模样,但确实看向了沈育。“……”安静中,邓飏咽下口水。梁珩竟然笑了一下:“育哥?”过一会儿,梁珩扶着树干站起来,语气轻松道:“你来找我讨命的吗?”沈育静静看着他:“你给吗?”梁珩道:“我给啊。你来,我的命给你。”邓飏制止不及,沈育已走出去,枯萎的桃树下,向小皇帝伸出了手。那一瞬间梁珩的眼神,仿佛看一个游荡人世的鬼魄,充满了依恋,然而等他果真抓住了沈育的手,神色忽然就变了。“你……”“陛下!”声音远远传来,梁珩一回头,那鬼魂的手立刻就抽走了。再转眼,人已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