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珩难以理解:“沈公是我的老师,有事弟子服其劳,我不为他受罚,难道能作壁上观?”那段时间皇帝的身体状况反而不错,回光返照一般,离开了病榻,坐镇金銮殿。梁珩几乎忘记了父亲的威严。他的父亲不是寻常父亲,而是君父,梁珩是儿子也是臣下。九龙席上正襟危坐的君王,冕旒冠遮住他的容貌。皇帝阅读儿子上奏的表章。“珩儿,你为了老师的尊严,要摒弃你父的君威么?”沈矜是因违抗圣旨而入狱,梁珩也知道,背上冷汗涔涔:“沈师素来忠义,父皇,其中必有隐情。何、何况,方夏行戮,有违时令……”皇帝笑了一声,却是对着侍立一旁的仇致远:“我儿说,春夏不能行刑,那么什么时候可以?”仇致远回答:“秋冬为阴,主刑杀。”“好啊,”皇帝说,“那就秋后问斩。”梁珩被关在储宫禁足反省。南军把守宫门,连后墙都有卫队巡逻,仇致远带来命令时,顺便将信州也训斥一通。“殿下尚小,行事冲动,命你从旁协管,怎么这点事都做不好?”梁珩听了,只觉悲从中来,君子一言九鼎,而他的话只同儿戏一场。炎炎夏日望都城里冰窟一般,阴风阵阵。沈育会恨我的,梁珩心想。想到这里眼泪就冰凉凉地落下。梦里湿了衾枕。醒来时头痛欲裂,梁珩一伸手,摸到一人,却是思吉。“滚出去。”梁珩倏地收回手。思吉无法,只得又换了信州来。信州安静地为梁珩更衣,忽然听梁珩说:“昨晚,我好像遇见沈育了……”信州头也不抬,似乎已习惯梁珩的疯言疯语。梁珩也知他无法回答,自顾自地说:“我总是能看到他,有时在凤阙台,有时在宫道上。我叫他也不应。但昨晚那个,隐约还同我说了句话。信州,你说,是不是他真的回来了?”信州恭恭敬敬,只听不说。梁珩便笑道:“若真的回来,想必是要找我讨命的。”“今日有事吗?”信州摇摇头。梁珩沉默一会儿,说:“不是没事,而是仇常侍代为操劳,让我这个皇帝能有清闲日子。”养室殿内静悄悄,菱花窗外,白梅枝头一片惨淡。梁珩伸个懒腰:“好哇,有闲,我便去城里走走。说不定真能遇上沈育,那我倒要问问他,一个孤魂野鬼,做什么留恋人间。”幸而信州为他穿的不是帝服,只是寻常文绫袍,梁珩负手径自转过游廊,一晃眼又不见了。信州追去几步,急得啊啊一通,思吉忙从台阶下领人跑来。“怎么了怎么了?”信州连比带划,意思是梁珩又跑了。“快!快去护驾!”太监们一溜烟追上去。绕过回廊,不远处就是金銮殿。本是君臣同朝议事的所在,先灵帝在世时,与如今梁珩在位,都不怎么用到金銮殿,早已荒废了。殿前龙尾道下,是一左一右两座阙台。一队卫兵正在操练,所穿甲胄与南军不同,通体银亮,日头洒下去,盔甲反的光彩比练武动作更有气势。太监们垫着脚跑过,卫兵停下来看热闹,吊儿郎当的。信州经过时,被队长拦下来。“陛下又溜了?”队长摘了覆面,却是段延陵。“随他去呗,都是做皇帝的人了,谁拘得住他。”说话间一股隔夜酒气,俨然正是他昨夜里与梁珩喝得酩酊大醉。“行了,你别管,你们太监不顶用。我和连轸去把他找回来。”段延陵找到连轸,铁手拍在他肩上,连轸未穿盔甲,正垂头坐着,脸上神情呆呆的,貌似神游中,被段延陵惊扰。“走了,找人去。”“找谁?”连轸愣愣道,“找我爹吗?”段延陵叹一口气:“你俩成天,一个找爹,一个找老师,疯到一块儿去了。对啊,就是找你爹,说不定正和沈师喝酒呢。找到你爹,就找到沈师,也就找到我表弟了。”白日鬼南闾里,邓飏的宅子里。对于邓飏能在“官巷”搞到一座宅院,沈育仍感到难以置信。尽管南闾住户向来是非富即贵,但王城百姓都清楚,贵人得到钱财,与商人得到地位,难度完全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邓飏家中只有经商,没有做官,本来是没有买下宅院的资格。“情况不一样啦,”邓飏说着,用火钳拨开炭屑,火星沫哔啵作响,“前年死了大批官员,南闾里十户九空。死得多,辞官离开王城的更多,土地宅子给钱就卖。我爹给我搞了一座,权当为日后封官进爵做准备。不过,眼下这朝廷,人人自危,做官还是不是个好选择,我也不晓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