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慢,步步慢。吴定缘急忙跃过矮墙,冲回屋舍,看到于谦斜倚在门框旁边,右臂的袖子被割开一条大口子,内里肌肤鲜血淋漓。
“她,她突然拿出一把药剪,把我给刺伤了!她才是苏荆溪!”于谦捂着伤口,略带委屈地喊道。
这女人着实了得啊,吴定缘大为感叹。
从于谦在门外自报官职一开始,苏荆溪便窥破了两人的来意。她迅速脱下曳撒,露出亵衣,弄散了发髻,造成一个未散的假象。一般男子见到这番旖旎场景,就算不动心,警惕性也会大为降低。等吴定缘被她故意推开的后窗引走之后,她便用藏好的药剪刺伤于谦,夺走马匹从正门逃走。
这一连串动作目的明确,误导精准,她应变之快,当真令人叹服。
吴定缘一边感慨,一边冲出正门。此时苏荆溪已经策马跑到巷子口了,眼看就要上街,他情急之下,猛地吹了两下短促的呼哨。
那马是勇士营训练的军马,一听两下呼哨,便立刻停下来。苏荆溪挥鞭就打,口中还驾驾地不停催促。那坐骑听到彼此矛盾的命令,左右为难,四个蹄子一直在原地转悠。趁着这个机会,吴定缘迈开大步,一口气追到马旁,伸手一把扯住缰绳。
苏荆溪二话不说,用手里的药剪子,朝着吴定缘刺去。吴定缘冷笑一声,闪身避过,一拳砸中她的小臂。苏荆溪“啊”的一声,药剪跌落在地。她毫不犹豫,另外一只手从头上拔出一枚银簪,对准吴定缘咽喉刺过去。
吴定缘见势不妙,急忙伸手过去挡在咽喉前,顿觉掌心一阵刺痛,竟被那银簪子狠狠刺了个对穿。他一边在心里骂这个疯婆子,一边强忍剧痛,扳住她肩膀狠狠扯下马来,随即一脚踢在胸口。
这是公门捕快擒拿犯人时的固定动作,叫作“锁龙关”。胸口乃是走气的要枢,一脚重重踹过去,能让人一瞬间气窒神迷,头昏眼花,什么反抗手段都做不出来了。
苏荆溪并非练家子,被吴定缘这么一踢,四肢登时软软地瘫在地上,再无反抗余地。吴定缘趁机用牛筋绳索把她牢牢捆住,可惜自带的麻核先前用在朱瞻基身上了,他只好从马背上扯下一块垫鞍子的脏臭破布,团成一团塞进她嘴里,伸手一搜,从顺袋里搜出一张纸帖来。
巷口有几个路过的行人朝这边张望过来,吴定缘黑着脸喝道:“应天府擒贼!”吓得他们赶紧走开了。
吴定缘把她重新押回屋舍时,于谦正在给自己包扎伤口。作为一名医师,苏荆溪的家里并不缺少器具与药物,不过……包扎的技巧,终究因人而异。于谦惯于读书,做起这种事来实在拙劣,把金疮药粉洒得到处都是不说,还把胳膊缠得像个发大劲的馒头。
吴定缘没说什么,径直把苏荆溪带进里屋,捆定在椅子上,然后走了出来。于谦见他右掌鲜血淋漓,赶紧递过一个脂白小瓶。吴定缘用嘴咬开瓶塞,一口气把药粉全倒在手掌伤口上,然后用棉布条缠了几缠。
“小杏仁,咱们两清了。”吴定缘坐在门槛上,轻轻喘着粗气道。
于谦眉头一皱,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吴定缘指了指屋里,道:“我不是说过吗?三百两银子,只够买个明白。现在明白就躺在那儿,剩下的你自己去问便是,我的活到此为止。”于谦霍然起身:“行百里者半九十,你岂能半途弃之不顾?这人还没开口,万一后头还有曲折呢?”
吴定缘的嘴角露出一丝嘲讽:“你们这些做官的,总觉得别人出生入死理所当然。我一个小捕吏,能帮你追查到这个医师,已是老天爷偏了心。水深石头硬,洞长虫蛇多,再往下查,我只怕十条命也得沉了秦淮河。”
“有太子在,你怕什么?!”
“可太子要是不在了呢?”
吴定缘轻描淡写一句话,像一根银针直直地刺入于谦的百会穴,他四肢血脉为之一滞。于谦铁青着脸问:“你什么意思?”吴定缘信手一扬,把那张在苏荆溪身上搜出的纸帖扔过去。
这是一张精致的云边拜帖,上头一排蝇头小楷,大略是说十八日施药时间改至未时,太监亲来大纱帽巷就诊,请苏医师留在馆舍不要离开。底下还留有朱卜花的花押。
于谦有点不明白,这张帖子无非是改了个就诊时间,有何不妥?吴定缘道:“若太子还活着,他今日还有时间过来?”
于谦瞳孔骤缩。是啊,这拜帖是昨天送到的,那时候宝船还没出事。朱卜花身为皇城的禁军统领,按计划理当在今日全程迎候太子,怎么可能有空外出看病?除非……除非他早知道太子会出事。
一想到这里,于谦登时坐不住了。无论这个推想是真是假,他都必须立刻赶到皇城,通知太子提高警惕。每耽搁一息,风险都会成倍增加。若太子有任何闪失,一切调查都将失去意义。
想到这里,于谦略带遗憾地朝天边瞟了一眼。此时,外面一抹红霞已落到西侧院墙的上缘,南京城这个喧嚣混乱的白昼即将结束。当他转回头时,眼神里已有了决断。
于谦从腰间取下一枚淡黄色的犀角如意,递给吴定缘。那如意表面有一层层细腻的竹丝纹,一看便是枚质量上乘的把件。
“这是我于家的祖传之物,任何一个质铺里都能换出三百贯宝钞。我把它押在这里,买你一个时辰!你要把这个犯人的真话掏出来!”
吴定缘没料到这人居然自己掏腰包为国尽忠。两人相处半日,他多少了解了一点于谦的脾性,每当他下巴绷紧之时,便是最认真的时候。吴定缘勉强笑道:“你自己问不就完了,何必花这种冤枉钱?”
于谦语气极为严厉地道:“我现在要赶去皇城。希望回返之时,你已经审得了犯人画押的供状——那如意你可收好了,日后我拿钞……不,拿现银来找你赎!”
说完他推门出去,笨拙地往马背上爬去。吴定缘握着那枚如意,无奈地喊道:“喂,我可还没答应呢!”可于谦跟没听见似的,一抖缰绳,摇晃着身体迅速跑远。远远地,他学着吴定缘的样子,伸直右臂,猛然紧握右拳,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巷道尽头。
吴定缘一时有些气结。这家伙不是正人君子吗,怎么也耍起浑来了?他见唤不回来,只好将那如意系在腕子上,无奈地走回到屋舍里间。
里间的苏荆溪虽然被捆在木椅之上,脖颈却极力挺直,似乎一直在努力倾听外间的谈话。她看到吴定缘进来,双眼毫无惧意,反而一直盯着他的举动。那锐利的眼神,让他想起夫子庙附近那只怎么都喂不熟的小野猫。
吴定缘在屋里转了一圈,发现在檀木方桌上搁着一张白宣,墨汁还未干透,想来是刚刚搁笔。写的是晏几道的《破阵子·柳下笙歌庭院》。笔迹纤细瘦劲,颇得柳体精髓。不过,吴定缘只熟公文文书,对这些东西毫无兴趣,粗暴地把宣纸一扯,把那管上好湖笔捏起来。
苏荆溪作为一位坐馆医师,用的都是湖笔、徽墨、歙砚等上乘好物,就连开方子的纸也是特制的苏州洒金笺。可惜这些风雅之物,如今却沦落到“酷吏”手里成了刑名俗器。
吴定缘拽来一张矮桌,在苏荆溪对面坐定,先研开一摊墨汁,然后把那张写满雅词的宣纸翻了个面,边缘用手掌捋平。然后他伸手将那块破垫布从她口中取出来,还没等开口询问,苏荆溪抢先脱口而出:
“你们,不是朱卜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