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定缘没空理他,仔细询问馆班这位苏荆溪大夫的情况。原来此人是苏州人氏,其家族之人在当地也都是杏林名手,家学渊源。苏大夫年岁不大,只有二十出头,加入普济医馆亦不过数月,平时不爱与人来往,手段却极高明。
苏大夫治好了朱太监的脸疽之后,便从普济退馆,寓居于成贤街的巷子内。那里靠近皇城,方便为朱太监随时诊治。
从普济医馆出来,于谦一把抓住吴定缘的袖子,厉声问他:“为什么突然怀疑朱太监?难道有什么证据不成?”吴定缘耸耸肩道:“没证据。但现在南京城里只要还活着的官员,都有嫌疑。”
“朱太监掌管禁军,本来也该在皇城迎候,并无疑点。”于谦顿了顿又道,“何况他近日脸上疽病发作,不便前往东水关,这也是我亲见的。”
“哦,你是说,一个为朱太监治病的医师,却在爆炸前一刻离开东水关码头,是个巧合?”
“呃……”
“小杏仁,你这样是没法查案的。”吴定缘同情地看着这位外行人,“莫有任何先入为主的判断,莫要轻易否定任何你不愿意接受的事实,到头来只会害了所有人。”
“可是,光凭这点就认为两者相关,未免太牵强……”
“牵强不牵强,找到那位苏大夫问清楚不就得了?走吧,听话。”吴定缘走过于谦身边,顺手拍了拍他的脑袋。
吴定缘身材高大,比于谦足足高出一头,手掌正正拍在后者的进贤冠上头。于谦如同被火燎了一下,整个人先是一僵,然后气急败坏地跳开一步,双眼瞪圆,像一只奓了毛的怒猫。
冠冕象征着朝廷体面,一个平民胆敢唐突上官,搁在平时是要吃板子的。于谦不知这人怎么突然来这么一下,实在太不分尊卑了!吴定缘哈哈大笑,心里畅快不少。锅头饭好吃,过头话难说,能捋捋当官的虎须,也就得趁这时候了。
在于谦怒目瞪视之下,吴定缘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于谦呆了呆,也只得爬上驴背,迅速跟上,连驴背上的蛮毯掉在地上都顾不上捡。驴背是尖的,不用毯子垫着的话,坐起来很不舒服。于谦一路上屁股如坐针毡,神经质似的不停地摸着进贤冠,总觉得要歪掉。
成贤街在复成桥的西北方向,几乎已是秦淮内河的末端,距离北城墙外的后湖已是不远。这一带住的多是武弁、宦官和太学生们,颇为讲究文饰。街头巷角都遍植扬州桃与树兰,花如碧桃,叶茂有香气,让整片区域都弥漫着一股馨香馥郁之气。
苏荆溪住的地方,在成贤街中段的大纱帽巷内。这里住的多是殷富人家,门面轩敞,院进很深。走在巷子里头,两侧的乌檐墙头上爬满了牵牛、素馨和杜鹃花,露出一片翠绿与绯红,如果个头足够高,还能看到院内的银杏树和龙爪槐。
他们很快找到一处夹在两处庭园之间的衬宅。这种宅子是借两侧邻居的山墙为壁,独屋独院,不甚宽敞,却占得“幽静”二字,最受来南京读书的外地士子欢迎。
吴定缘下得马来,上前敲了敲门。过不多时,门内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谁?”两人对视一眼,原来宅子里还有别人,不知是他的妻子还是丫鬟。
于谦开口道:“在下詹事府司直于谦,因家中亲眷染病,求见苏荆溪先生。”他嗓音洪亮,院子里听得清清楚楚。那女声道:“先生近日不接外诊,请回吧。”
“人命关天,苏先生若能听一听症状,给些建议,也是好的。”于谦的声音里多了一丝焦虑,这倒不是演技。眼下只有赚开这道门,今日南京的大灾劫才有解法。
里面沉默半晌,才又响起声音:“你把病人症状写在纸上,塞过门来,先生闲时自然会去看。”于谦坚持希望当面一晤,里面便没了回应。
一旁站立的吴定缘突然脸色一变,道:“不对。”
于谦问他:“怎么了?”他压低声音道:“里头这医师若与宝船爆炸有牵连,就该知道东宫僚臣已全数都化了灰。你刚才自称是詹事府司直,他怎么会不起疑心。”
于谦如梦初醒,他方才从行人司转调詹事府,却在细处失了计较。
吴定缘手掌猛一拍门,发现里头插着一根门闩,根本推不开。他立刻回身上马,然后借助马背的高度,跃至墙头跳入院内,然后把门闩抬起来,放于谦进来。
这处院子只有十几步方圆,地面打扫得干干净净,不见一丝尘土、一片残叶。院中是一座单间屋舍,舍角种着几丛剑兰与剪红罗,窗下还搁着一盆雁来红。水缸、陶炉、铁釜、碾子等物在院中排列得井然有序,一股淡淡的煎药余苦弥漫四周,确实是一位医师的宅邸。
屋舍里轩门响动,一个女子探头出来看,她云鬓散乱、衣襟不整,似乎是在做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情。吴定缘上前一步,伸手把门边抓住,恶狠狠地喝声让开。女子尖叫一声,瘫软在地上。
吴定缘没管她,飞速冲进屋里,却发现里间空无一人。一张竹榻上搭着件青布曳撒,旁边扶钩上是一条长长的皂绦,而那个“普济”药王箱,正搁在墙角的柜子边。这些东西,证明那个被老贡生目击的神秘医师,果然是苏荆溪。
他扫视一圈,看到后窗敞开着。这个苏荆溪反应真是机敏,一发现动静不对,立刻逾窗而逃。于谦此时也冲进来,吴定缘顾不上多说,摆手让他搜搜屋子,然后也从窗口飞快地跳了出去。
甫一落地,他就觉得脚下不对。原来这间屋舍没有厨房,煮饭熬汤什么的都在后窗下。吴定缘的落脚点恰好踩到了一口黑锅之上,咣当一声,大锅扣翻在地,差点绊了他一个趔趄。
吴定缘骂声晦气,待身体恢复平衡之后,再抬头看去,这么一耽搁,对面已没了人影,只看到后院横着一道夯土山墙,约莫一丈高矮。苏荆溪应该是翻过这道土墙,跳进邻居家的庭院了。
一旦让他上了街,这事便会加倍棘手。吴定缘咬咬牙,挣扎着追了上去。他不是很习惯这种抓捕,往常都是他在背后偷偷出主意,自有父亲吴不平和一干虎狼衙役冲在前头。不过,眼下那个小杏仁指望不上,看在三百两银子的分上,只好亲自上阵。
他冲到墙根,一番助跑直接蹬上墙头,然后迅速跳到另外一侧。“噗”的一声,两只靴子同时踩在了松软的泥土之上。这是一片精心侍弄的小园,虞美人、秋牡丹、西府海棠等十几种名贵的花卉错落有致地栽种在圃畦之间,尽显雅致。
吴定缘可没心思去欣赏,他还未及观察逃犯去向,就听到屋舍那边传来于谦的大嗓门:“你要干什么?不许走!”
难道是那个丫鬟要跑?吴定缘心想。幸亏把于谦留在那儿了,苏荆溪若是追不见,还得靠那丫鬟寻人。他按定心神,忽然看到眼前绿油油的芭蕉叶子上,伏着一只肥大的斑蝥。
奇怪,如果刚才有人急促地跑过去,它受到惊扰早就飞走了才对。
一个离奇的念头猝然闪过吴定缘的脑海,随即牵连起一个刚才未留意的细节。
那个吓得瘫坐在地的丫鬟,虽然发髻散乱,衣衫不整,那条马面裙下遮掩的双足,却套着一双医师才穿的白皮琴靴……糟糕,苏荆溪就是那个丫鬟!是个女子!
吴定缘刚才还笑于谦先入为主,自己也犯了同样的错误,一门心思以为医师必是男性。事实上,江南一带的女医师有不少,只是很少抛头露面罢了。再想到朱卜花的身份,女医师进皇城给宦官看病,岂不正是医患两便?
吴定缘暗骂自己糊涂,赶紧转身回去。就在这时,那边于谦发出一声惨叫,随后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逐渐远去。
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