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认为我拥有黑暗的力量?”显然他是。他很会嘲弄人,但在他的提议背后,是认真的。
他靠着石头窗台,在黑暗中挪动了一下身体。“除了你在巴黎发生的事,我让你离开温特沃斯监狱时,你也亲口告诉过我。”
他静静地说:“我大错特错,不该让你活着离开那儿,你太危险了。但我别无选择,为了得到他,代价是让你活命。而且从我得到的来看,更高的代价我都愿意付。”
我下意识地发出轻嘘,虽然立刻掩住,但他已经听到了。他半坐在窗台上,一边臀部倚着石头,一条长腿向下抵着,保持平衡。月光从翻飞的云层间射出,透过破碎的窗口照在他背后。在暗淡微光下,他头转过一半,黑暗抹去他唇边冷酷的线条,我可能又一次误认他,像以前一样,误以为他是我爱过的人……以为他是弗兰克。
但是由于我的选择,我辜负了弗兰克,他永远不会出世了。“追讨罪孽自父及子……你要消灭他,使他的根干枯,枝叶凋谢,他的名不再被以色列的支派认识。”我心底响起这段经文。
轻快的声音从阴影中响起:“他告诉你了?他有没有告诉你我们之间的一切?我和他,在温特沃斯的那个小房间?”我又惊又怒,但注意到他严守詹米的禁令,没有一次提到他的名字。他说的是“他”,完全没有提到“詹米”。这个名字是属于我的。
我咬牙切齿,勉强从齿缝间挤出这句话:“他说了一切。”
他轻轻发出类似叹息的声音。“我们之间有种联系,我和你,不管你喜不喜欢这个想法。我也不喜欢,但我承认的确有这回事。你像我一样,知道他肌肤的触感——火热,好像他身体里有一团火,对不对?你知道他汗水的气味,他大腿上蓬乱的汗毛,你知道他出神忘我,最后一刻喊出的声音。我也知道。”
“别说了,住口!”我吼道。他不理我,靠着背,若有所思地仿佛自言自语。一股怒意冲上来,我才明白他为什么提这些。原来,他这么说并不是为了激怒我,他只是无法抗拒一股冲动,想谈论心爱的人,想将回忆说出口,再次细细重温往事。毕竟,除了我,他能和谁用这种方式谈论詹米?
“我要走了!”我大叫,转身要走。
我后方响起一个平静的声音:“你要离开吗?我可以把霍利将军交到你手中,或者你要让他打败苏格兰军队,任你选。”
我当下很想冲动反驳:霍利将军算什么!但想到荷里路德宫里驻扎的苏格兰族长——基尔马诺克、巴莱里诺和洛奇尔,就在修道院墙壁的另一边,只离我们几米。我又想到詹米,想到几千名苏格兰军。奋不顾身只为赢得战事,我这样值得吗?这是否又是一个转折点,又是一个关键的抉择?如果我不想再听下去,拒绝兰德尔的提议,接下来又会如何?
我终于缓缓转身,对他说:“如果你一定要说,那就说吧!”他似乎对我的愤怒无动于衷,也不担心我拒绝。在黑暗的教堂中,他的声音平稳冷静,一如讲道的牧师。
“说起来,你从他身上得到的,有我得到的多吗?”他侧头,离开阴影,清楚地露出他鲜明狡黠的五官轮廓。一束光线从侧面打到他脸上,照亮那双浅棕色的眼眸,仿佛倏忽一瞥,看到了躲在树丛后的野兽。
他带着胜利的语气,轻声说道:“我占有他的方式,你永远没办法做到。你是女人,尽管你是女巫也不可能了解。我占有他男人的精髓,我们互相掠夺,我了解他,他也了解我。我和他透过鲜血,彼此羁绊。”我将身体交托予你,让你我合而为一……
我声音颤抖地说:“你求助的方式还真奇怪!”我双手紧揪着裙子,冰冷的布料在我手中揉成一团。
“是吗?我觉得你最好能明白,夫人,我不需要你同情,也不要你怜悯,像男人要女人可怜那样,我希望你来是为了亚历山大。”一绺乌黑的头发垂下他的前额,他用手一拂。
“我希望这只是一个交易,你提供服务,我付出代价。夫人,请你明白,我对你的感觉,就像你对我的一样。”
这话让我十分惊愕,我正努力想回应他时,他又说下去:“你和我联系在一起,通过一个男人的身体,也就是他的身体。我不希望因为我弟弟的身体,再和你有这种联系。我请你治疗我弟弟的身体,但不希望他的灵魂也落入你的手里。好了,告诉我,这个酬劳你可以接受吗?”
我转身,走在回音阵阵的中殿中央,全身抖得厉害,脚步有点不稳,脚下的石头震动,我也跟着摇晃。废弃的祭坛上方耸立着巨大的窗户,在惨白的流云映衬下一片深沉,昏暗的月光照亮我的道路。
我走到中殿末端尽可能离他远一点,然后停下来,手支着墙。这里太暗了,我看不出手底下的大理石板上头雕的字,但可以感觉到冰凉、清晰的雕刻线条。石板上雕了一个小骷髅头,以及两根交叉的大腿骨,这是基督教版本的海盗骷髅图案。我低下头,额头抵着骷髅头,那骷髅头感觉就像真的骨头一样光滑。
我闭上眼睛,等那股恶心厌恶的感觉消失,等太阳穴激烈的跳动缓和下来。
我告诉自己这些不重要,不管他是谁,不管他说了什么。
“你和我联系在一起,通过一个男人的身体。”没错,但不是通过詹米的身体。不是詹米!对他、对我,我都一定要坚持这点。的确,你这混账占有过他,但我又把他带回来,从你的阴影里拯救出来。你再也别想纠缠他!尽管如此,汗水从我的肋骨流淌而下,我的信心淹没在抽泣声里。>r>
就因为失去弗兰克,所以我必须付出这个代价?一个人的不幸损失,能换回上千人的性命作为补偿吗?
右边祭坛一片黑压压的阴影,我诚心希望有某种存在,可以让我寻求答案。但在荷里路德宫,我孤身一人。幽魂深藏不露,在石墙石地里沉默不语。
我努力不去想兰德尔。如果请求我的不是他,是其他人,我会去吗?除此之外,也必须考虑亚历山大。兰德尔说:“我希望你来是为了亚历山大。”我当然是。不管我怎么治疗,难道只因为开口求我的人是兰德尔,我就不管了?
沉思许久,我终于挺起身,站直我疲惫的身子,汗湿的手沿着骷髅头的弧线滑下。我觉得全身无力,脖子酸痛、头脑昏沉,仿佛爱丁堡的瘟疫最后还是攫住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