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起越过最后一座小山丘,下山往屋子走去。我开口说道:“真有趣,我正巧也在想着同一件事。我很想知道,在法国经历过这一连串的事件之后,回到家乡你还开心吗?”
詹米微笑中带着些微伤感,往下看着屋子。夕阳余晖将三层白色灰泥石墙染成金棕色。
“这是我的家啊,外乡人,我属于这里。”
我轻触他的手臂:“你的意思是,你生来就该照顾这里吗?”
他深呼吸,伸长胳膊将手放在木质围篱上。这道栅栏在屋子外缘,用以隔开较低的田地。“其实我不是生来就该负责这儿的,外乡人。依照长子应有的权力,这里本来是威利要管的。如果他还活着,我想我会从军,或像杰拉德一样当个商人。”
詹米的哥哥威利十一岁时死于天花,所以当时六岁的詹米就成了拉里堡的继承人。
詹米做了一个类似耸肩的不自然动作,仿佛要挣开衣肩的束缚。他在不自在或迟疑的时候,常出现这个下意识的动作,我已经好几个月没看他这么做了。
“不过,威利走了,所以我成为堡主。”他看我一眼,表情有点羞怯,然后伸手从毛皮袋里拿出一件东西。是那条樱桃木的小蛇,威利雕给他作为生日礼物的,小蛇安坐在詹米掌心,头往后扭,好像很惊讶看到后面跟着自己的尾巴。
詹米轻抚那条小蛇,木质带有光泽,经过干燥处理的蛇身曲线在薄暮中闪现光芒。“有时候,我会在心里对威利说话。”詹米拨动掌上的小蛇,接着说道,“哥,如果你还活着,身为一个堡主,你会做一样的决定吗?或者你会找出更好的方法?”詹米看向我,有点脸红,“这样听起来会不会很傻?”
“不会。”我也用指尖轻碰小蛇光溜溜的头。草地鹨高亢清亮的叫声从远方田野传来,在向晚微风中剔透如水晶。
沉默了一会儿,我才轻声说:“我也做过一样的事。假装对着兰姆叔叔说话,对我的父母亲说话,特别是对我的母亲。我小时候并不常想到她,只偶尔梦到一个柔和又温暖的人,唱歌特别好听。但如果我生病,还有失去……费丝以后,我常常想象着她就在我身边。”一阵莫名的哀伤袭来,我想起了最近和很久以前失去的东西。
詹米轻抚我的脸颊,拭去我一边眼角的泪水。“有时候我会觉得那些已逝的亲人也会怀念我们,就像我们怀念他们一样。”詹米轻声说,“来吧,外乡人,我们再走一走,距离晚餐还有点时间。”他牢牢钩着我的手,我们沿着篱笆缓步走着,耳边传来裙摆扫过干燥野草发出的沙沙声。
“我明白你的意思,外乡人。我有时候也听到我父亲的声音,有时候在马厩里,有时候在田野中。通常那时候,我本来也没想着他。但突然我会转头,好像听到他的声音在远方,和一个佃农一起放声大笑;或在我背后,正在安抚一匹马。”詹米突然笑起来,下巴指向我们前方牧场一隅,“真奇怪,但我从没在这里听过他的声音。还真是没有。”这个角落看来毫不起眼,只是路边一道石墙的木质栅门。
“哦?那他还在世的时候,在这里说过什么吗?”
“通常是:‘詹米,你要是说完了,就转过去趴下。’”
我俩放声大笑,停下来靠在围篱上。我俯身近看,瞟了瞟围篱的木头。“所以这里就是你挨揍的地方?我没看到齿痕啊?”我说道。
“没有齿痕,不会打得那么用力!”他一边爱怜地抚过陈旧的白蜡木围篱,一边笑道,“伊恩和我指头扎到碎木片的时候,会跑回家让克鲁克太太或詹妮帮我们把碎片挑出来。她们每次都是边挑边骂。”
詹米朝屋子望去,一楼的窗户透出明亮的灯光,映着越来越浓重的夜色。厨房窗户后有深色的人影闪动,那是动作快速的瘦小身影,克鲁克太太和女仆正在准备晚餐。起居室一扇窗户前则突然隐约出现比较高大、像围栏一样高瘦纤长的身影。伊恩背着光站了一会儿,仿佛是詹米的回忆召唤过来似的,接着他拉上窗帘,窗户的光暗了下来,屋外变得柔和而朦胧。
“只要伊恩在,我都很开心。我是说,我们一起恶作剧被抓到,挨鞭子的时候。”詹米眼睛依然望着屋子一边说着。
“同病相怜?”我微笑着说。
“有一点。有个人和我一起承担,感觉自己就没那么坏了。更重要的是,只要有他在,我就知道待会儿不会静悄悄的。”
“伊恩会大哭?”
“哈!他每次都号啕大哭,叫得很惨,嘴巴从没停过。我知道他会哭,所以如果自己痛得叫出来,也不会觉得太丢脸。”天色太暗,我看不清詹米的脸,但感觉他又做了每次尴尬不安时那类似耸肩的动作。“我当然一直都忍着不叫,但不是每次都忍得住。如果我父亲觉得我该打,就不会手下留情,而伊恩父亲的手臂又正好和树干一样粗。”
我往下望着房子。“我还没有特别想过,但话说回来,为什么要在这里处罚你呢?屋子里一定有很多地方可以选吧,不然马厩也行。”
詹米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又耸耸肩。“我从没问过,但我认为这有点像法国国王。”
“法国国王?”这个推论有点莫名其妙,我愣住了。
詹米不自然地说:“呃,我不太知道在众目睽睽下换衣服、上厕所是什么感觉,但我可以告诉你,当我不得不站在那里和父亲手下的佃农解释自己干了什么好事才讨来一顿打,那可真是丢脸极了。”
“可以想见,真的很丢脸。”我有点同情又忍不住笑道,“所以你是说,因为你以后会成为堡主,所以你父亲才要你站在这里受罚?”
“我想是吧!佃农会明白,我将懂得什么是公平正义,因为我受过公平正义的处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