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生活也曾动荡不安,他曾被捕,在流放生涯中逃亡,当过佣兵,过着漂泊的日子。然后再次被捕、监禁、受酷刑、流亡,直到现在才尘埃落定。他生命中的头十四年都住在同一个地方,即使依例必须到舅舅杜格尔身边修习两年,这也只是他生命中的一小段经历,最终还是会回到自己的土地,照料他的佃农与庄园,融入更大的社会结构。恒定不变是他的宿命。
然而,詹米脱离了原本的宿命,体验过拉里堡疆界外的事物,甚至跨出了苏格兰岩岸。他面见国王,涉猎法律与商业,见识过冒险、暴力与魔法。越过了家园的疆界,宿命还能约束他吗?我很好奇。
我从山顶往下走,看到詹米在山下收集卵石,为一小块田埂边的清水石堤修补裂缝。一对兔子放在附近的地上,内脏已清除干净,但还没有剥皮。
我微笑着走到他身旁,吟了一段古老的诗句:“水手从海上归乡,猎人从山丘返家。”
他也朝我微笑,抹去额头上的汗水,然后夸张地颤抖着说道:“外乡人,别提大海啦!今天早上我看到两个小姑娘在蓄水池里划船,害得我差点把早餐吐出来。老天,就算有白兰地喝,我也不想再提起大海了。”他抬起最后一块石头安置在石墙上,“你要回家了吗?”
“对啊,要我帮你拿这两只兔子吗?”
他摇摇头,弯腰拾起那两只兔子:“不用,我跟你一起回去。伊恩正在为马铃薯储藏室搭建天花板,需要帮手。”
拉里堡种下的第一批马铃薯再过几天就要收获了。那时我曾怯生生地建议挖个小地窖储藏这些马铃薯。每次看着马铃薯田,我都百感交集。一方面,我看到田里枝叶茂密的藤蔓就觉得很自豪;另一方面,我一想到六十户人家要仰赖藤蔓底下生长的作物度过整个冬天,又觉得很惶恐。我一年前没有多想,就建议拿主要的大麦田来改种马铃薯,而苏格兰高地之前从未种过马铃薯。
我知道一旦时机成熟,马铃薯将成为高地重要的主食,因为比起燕麦和大麦,马铃薯比较不容易受病虫害和歉收影响。多年前我曾在一本地理书中读到相关文章,知道这样做是可行的,但是要勇敢担下责任,负责大家的生计,主张改种马铃薯,可是另外一回事。
我也常思考着,勇于扛下他人生活的风险是不是久了就熟练了。詹米一直肩负着这样的责任,管理庄园与佃农的大小事务,他仿佛生来就很在行。不过,这么说也对,他确实生来就是要负责这些任务。
“地窖盖得差不多了吗?”我问道。
“是啊,伊恩已经把门装好了,洞也挖得差不多了,只是靠近里面有一小堆松软的土,伊恩站在那里,脚的钩子会陷进去。”虽然伊恩那只代替右小腿的木钩已运用自如,但偶尔还是会遇到这种小困扰。
詹米若有所思地往背后的山上看了一眼。“我们今天晚上要把地窖盖好,不然黎明前又要下雨了。”
我转过身,看着他手指的方向。山坡上只有野草和石楠,几株树,嶙峋的山脊上花岗岩矿层从蓬乱的杂草间冒出,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你怎么知道要下雨了?”
他笑着抬起下巴朝山坡上点了点:“看到那棵小栎树了吗,还有旁边的白蜡树?”
“看到了,有什么特别吗?”我看着那些树,百思不得其解。
“树叶不一样啊,外乡人。你看,两棵树的颜色看起来是不是比平时浅?如果空气潮湿,栎树和白蜡树的叶子会翻转过来,所以你看到的是叶子背面。整棵树的色调看起来就会变淡。”
“假设是这样好了,那你也要知道平时树叶的颜色才行啊!”我半信半疑地质疑。
“我或许不懂音乐,外乡人,但我的眼睛还不错,而且我看过那些树上万次了,什么天气有什么样貌我也都有印象。”詹米挽着我的手笑着道。
田亩离农场主屋有段距离,一路上我们多半静静走着,享受午后阳光照在背上带来的温暖。我嗅了嗅空气,的确是要下大雨了,原有的秋天气味似乎更浓烈了,从鲜明的松脂味到成熟庄稼的尘土味,闻起来都更加强烈。我想,我正渐渐学会分辨拉里堡的生态节奏、景色与气味,假以时日,或许我能和詹米一样了解这一切。我轻捏他的手臂,他则在我手掌下轻轻出力回应我。
“你想念法国吗,外乡人?”他突然问道。
“一点也不,你为什么这么问?”我有点惊讶地回应。
他耸耸肩,没有看我。“我刚刚看你挽着篮子从山丘上走下来,阳光照在你的褐发上,你看起来好美。我觉得你就像是在这里土生土长的人,一如那些树苗,始终属于这片土地。然后我突然想起,对你来说,拉里堡可能只是个无聊的小地方,没有法国那样气派的生活,甚至连医院那种有意思的工作都没有。”他有点胆怯地低头看我,“我很担心总有一天你会感到这里的生活了无生趣。”
我沉默了一下才开口。虽然我早已经想过这件事,但仍小心地回答他:“詹米,我有生以来已经见识过许多事,也到过许多地方。有时候我会怀念我那时代的某些东西,我想再坐一次伦敦的公共汽车,或拿起话筒就能和远方的朋友谈天,我希望打开水龙头就有热水,不必从井里提水还得用大锅加热。我想念这些东西,但我其实不需要。至于气派的生活,我那时早就没兴趣了,有漂亮的衣服很棒,但如果要配上流言、心机算计、烦恼焦虑、无聊的宴会、琐碎的礼仪规则……那还是算了。我宁愿住田里,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他听到这句话笑了出来,我又轻捏他的手臂。
“至于工作……我在这里也有工作。”我低头看着手上篮子里的药草与药物,“多少还可以帮上一点忙。而且如果我想念赫德嘉嬷嬷,或其他朋友,虽然写信没有电话快,但我还是可以写信。”
我停下来,搂着他的手臂,抬头看他。这时落日西沉,夕阳为他脸颊的一侧镀上金边,他狂野的轮廓流露出安心的神情。
“詹米,我只想留在你身边,其他的一点都不重要。”
他静静地站着沉默不语,然后低头倾身,缓缓在我前额落下怜爱的轻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