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谢攸宁眼中困惑。容洛未急着解释,招手让秋夕去取来纸笔。继续道:“近日向氏连连受创。父皇已对我疑心,如是外祖此时动手,必难以免除怀疑。我遭受忌惮多年,不曾恐惧。但家中重臣不在少数,无论顾及政业或是性命,奏本都得再三考量,先谋后动,万万不可操之过急。且名录中人并非全为向氏行事……”指尖在将作大匠于物生的名字上轻轻一划,纸页上横出一道痕迹,“便如于物生此人,他既是向氏家臣,亦是萧氏幕僚,身份从来不明确。倘若草草奏本,你以为如何?”
于物生在从前她也见过几次,为萧氏所用之事亦是在那时得知。她虽有揭穿皇帝放纵、参与向氏泥淖的打算,但思索之后,觉着此事由她吐露,倒不如让谢家亲自查探得知来得好。
谢攸宁年纪轻轻便任职国子监祭酒,对庙堂之争也尤为稔熟。仅听容洛所言,便立即领会内里意味。
六大族中谢家与薛氏联手,重家与萧氏共谋。剩余崔氏、令氏不曾依附任何。这一份名录里人人都是恶徒,但也不能保证这不是其他士族为了借向氏行事所做的伪装。假使一本奏上,谢家保不齐会变作众矢之的——三个臭皮匠顶一个诸葛亮。诚如谢家势大,其他荣华士族早已对谢家占据一半朝堂颇为不满,格外虎视眈眈。若出纰漏,士族联手。谢家得不偿失。
琢磨来去。谢攸宁叹息:“总不可一味让向氏这般行事。”
如今世事安稳,偶有动乱也可迅速镇压回复平宁。可身为朝臣,谢家一众人却从未对天下安心。向氏此举还未搅得天下不稳,但谢家与容洛都清楚,若让向氏任意而为,往后才知处置,便再也无用了。
“急也无用。”接过秋夕送来的笔墨。容洛用细竹小毫沾了墨,翻动名录,每见有自己记忆中的名姓,便从头至尾在当中画过一横。待一本折子翻到最后一页,容洛瞌合,将折子递到谢攸宁手中,“其中为其他党羽者我已标注。你且带着折子回家中,将我所说告知外祖便是。”
墨笔落回秋夕手里。容洛敛一敛衣袖,又看向眉间紧蹙的谢攸宁。微微沉眼,抬手压正发边银栉。容色肃穆:“此事必只有向氏溃灭才可了结。无论外祖如何想,攸宁,你决计都要拦下外祖上奏参本。这不只是为了黎民百姓,亦是为了谢家。”
。
谢家是世家,是士族。谢攸宁生长于此中,“家族利益”四字从小便多次听闻,如今也牢牢纳在心中。容洛无用拒绝的命令沾染耳畔,他只犹豫片时,立即就答应了容洛的嘱托。再听过容洛几句吩咐,他便带着名录返回谢家。
何姑姑送他离开,秋夕撤下笔墨。容洛在水榭上等候二人回归,忽而檐上一人纵身下至台上。
容洛并不惊异。齐四海右手按在腰间的横刀上,凝神看着她的背影良久。发声问道:“你什么时候知晓我在的。”
“先生在,这府中进不来贼人。”听他问话。容洛眉目一动,偏身看向他,语气里有着笃定,“先生既然听到我与攸宁的对话,还请不要透露给其他人。”
实际这句话也是没必要说的。齐四海秉性正直,偷听于他是不齿,转口告知他人更是小人作为,他势必封口。
“不消我说,他们总有一日也会知晓。”右手离开刀柄。齐四海抿唇行到容洛身旁,“何况买官卖官,戕害百姓的事,早已众人皆知。”
容洛这些许日子花了不少气力说服他暂留长安。二人几乎每日都有交流。虽不过是劝说招安的话语,但关系也稍微相近——不过如今日一般的言谈,这数日来还是第一次有。
眼波微定。容洛疑惑:“众人皆知?”
买官卖官的事她也是开府宴上初次听闻。留心信息时,关乎此事的议论也不过三四句。适才观看名录,做出此行的官员也不过几位,且买卖时日都在去年夏时至上一月。量他们胆大妄为,也只操控了一二个职位。如何谈及“众人”之说?
名录中有何人,齐四海并不了解。但容洛神色明清,他也猜到她所想些微。哂笑一声,他抬眸看向青穹,看起来并不想解释。
容洛也不追问。齐四海是江湖中人,许多事情比起朝臣与她还要清楚。斟酌须臾,容洛心中筹算着是否让谢家查一查山南道的官宦情况。
未曾琢磨出头绪。身旁齐四海便出乎意料的开了口:“买官卖官之事……在四年前便极其猖狂了。”
“四年前?”银栉上掠过一层薄光。容洛猛然转首,语气惊异:“陛下才掌权六年,四年前就有买卖官位的事……”
口齿一顿一收。容洛大约猜测到了什么。
与此次向氏名录所带来的情报一般,买官卖官在士族中应当已是万分寻常。当日她在开府宴上便得知皇帝对此事不甚上心,想来皇帝对此是有着默许和纵容,不然一一查下去,早有多人头落地。
思及皇帝对权利的偏执。容洛沉眼。
买卖官位之事她前世同样知晓,且此事在容明辕离世之际发展到顶峰。那时东南一带因任官不当,恶人处处搜刮民脂民膏,百姓赋税被地方官员私自提到七成。其中三成入朝,四成被官员私吞,用以贿赂高官,又或是转手粮商后,再以高价售于百姓。粮价高涨,百姓无可食,引泉水食草根,又或是售卖土地以来换取少许米粮,到了最后,东南一带官员日日鱼肉,百姓则被迫食亲子。是为饿殍遍野。
当年州府还试图拦截百姓上京揭露此事,连斩百人。只是终于瞒不过徐云之。几番奏本递到容明辕病榻前,容明辕得知此事,悖然大怒,当即令徐云之与九皇子细查。所擒数百人,或诛或伐。场面极为壮观。
她前生对此事唏嘘不已。也曾思索过缘由是否是因容明辕主少国疑,但却从未想过一切的源头竟是在皇帝当权之后……
看着容洛紧蹙的眉心。齐四海明了她心怀百姓。但思及她不过一介公主,不由暗叹一声,抱臂转首。也再未曾言语。不多时,容洛忽然端正身形,朝他微微福身:“谢先生告知此事。”
百姓为一国之本。官员则是作为修葺、维护国本之用的工具。工具与国本不相合,便会发生最坏的事情。她前生未能得见百姓境况,但也十分不愿天下因此大乱。如今知晓一切的源头,她绝不能听之任之。向氏名录与所为既落入她手中,她也愿意顺手借此将恶行除之殆尽。况且,买官者多半是愚蠢物类,万一入朝,多半会打乱她筹谋——与废物相斗,她着实厌弃。
“你迟早也会知晓。”他于她不甚了解。但这一句话已然将她的心思宣之于口。心下稍许疑虑,齐四海望向她:“长安太过败糜。权贵为获利,将手伸到各个州道。其中官官相护,你比我清楚。”
此言不虚。手心抚过袖袍上的白鹭,容洛睨他半晌。轻轻莞尔:“这便是先生不愿留在长安的缘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