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璲的嗓门震天响,林慧娘却置若罔闻。她捏着那老妪的手腕,眉头微微皱起,半晌才道:“一会儿我给您煎了药,吃下去一剂再看看效果。”
那老妪咳嗽了两声,喘息着道:“慧娘,不必再为我费心了,左右我已经老了,迟早是个死,不如将药留给你们小的……”
“老的,小的,都是人。”林慧娘站起身,安抚地拍了拍老妪的肩膀,“没有谁比谁的命更贵重。”
料理完手头的事,她才抹着手漫不经心地转身,“回来就回来吧,闹这么大动静干……”
声音一滞,林慧娘的目光自然而然地定在褚璲身后。
苏蕴宜眼睛尖,她注意到,那林慧娘原本平静的脸在见到他们这些人的那一瞬间就沉了下去。
“这些是内城里头的贵人吧?”林慧娘淡淡道:“褚璲,你怎么把他们带到这儿来了?”
褚璲巴巴地跑到林慧娘跟前嘀嘀咕咕不知说了些什么,她却兀自转身,冷冷丢下“不治”二字,便径直走开。
苏蕴宜怔了一怔,下意识地看向裴七郎,见他目光尚算清明,只是方才脸上褪下去的潮红不知何时又再度泛起,有些恹恹地靠上了自己的肩膀。
心头不知怎的就蓦然软了一块,苏蕴宜难得地没有推开他。
被当众断然拒绝,褚璲脸上难免有些挂不住,他朝这头看了几眼,又向着林慧娘追过去,“慧娘,慧娘,我知你不喜那些达官贵胄,可这位裴郎君与朱化等人绝非同类!他听闻京口受灾,特意从吴郡募捐粮草十万石押运至此,如此大恩,我们不能不报啊!”
“报恩?”林慧娘停下脚步,侧头冷睨着褚璲,“当年魏氏官员用一斗米换走我阿娘时,也说是对我家的大恩,可阿娘一走不到半月,就惨死于魏家后门沟渠之中!我曾立誓此生绝不救治任一世家子,现在——你却叫我报恩?”
林慧娘的目光有如针尖,刺得褚璲不敢直视,只能悻悻松手。
“算了,珩章。”裴七郎有些虚弱地微笑道:“来此也主要是想看看京口百姓们的生活,我并无甚大碍,既然林大夫不愿为我看诊,我们回去便是,不必勉强。”
提议来找林慧娘的是褚璲,如今人是见着了,却叫裴七郎吃了闭门羹,平白让人白跑一趟,褚璲也是又尴尬又愧疚,他嘴唇翕动,正想说自己再帮着劝劝,却见苏蕴宜轻轻放开了裴七郎,径直向林慧娘走去。
“林大夫从北境远渡至此,经历诸多苦难,定然博闻强识。我自幼生长于江左,不知人间疾苦,有一桩疑惑萦绕心头许久,不知林大夫可愿为我解惑?”
林慧娘转身,狐疑不解地看着苏蕴宜,并不答应,却也没有拒绝。
苏蕴宜便继续说:“我幼时豢养了一只狸奴,颇为亲人可爱,我很喜爱它,时常与其同榻而眠。可我的长姊却对狸奴厌恶非常,以我坏了规矩为名,将它夺去,生生溺毙,害我哭了多日。”
“我与长姊是一家姊妹,骨肉至亲,为何我爱狸奴,而长姊如此憎恶狸奴呢?”
林慧娘怔了怔,蹙眉道:“你长姊并非是憎恶你那狸奴,她只是憎恶你,所以恨屋及乌罢了。”
苏蕴宜叹息了一声,“在外人眼里,我与长姊同根而生,必然休戚与共,可谁又能知道,我同她早已反目成仇,彼此水火不能相容。”
“长姊憎恶我,所以也憎恶我的狸奴,正如林大夫憎恶魏氏,便连带着憎恶同是世家出身的七郎。可林大夫当知,纵是一家门里,也多的是决裂与争斗,更不要说七郎与魏氏原本便非同道中人,彼此政见不同。”
苏蕴宜后退一步,以男子之礼向林慧娘躬身拱手,“七郎心系京口百姓,是以才会至此受病。若因病亡故,行善举而不得好报,只怕日后世家官员中,如七郎之人会愈少,而如魏氏、朱化之辈则愈多。”
四下一时寂寂。
林慧娘怔然片刻,竟是一笑,“你这女郎,倒生了一好张伶牙俐嘴。”
沉吟着,她缓缓道:“想要我给他看病,不是不可以,只是我不白看——我要你在这儿帮我做七天工。”
“不可!”苏蕴宜尚在犹疑,裴七郎便出声道:“林大夫见谅,若是诊金,多少在下都出得起,只是蕴宜她素来娇生惯养,此番远行已饱受颠簸,我不能再叫她为我吃这样的苦。”
褚璲也帮着劝道:“是啊慧娘,你看苏女郎这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哪里能帮你做工?”
“这林大夫也太强人所难了,苏女郎走几步路都费劲,要她待在这种地方,万一又病倒一个可如何是好?”
“这你就过虑了,郎君都发话了,如她这样的贵女,必不可能忍受此苦的。”
……
侍卫们的窃窃私语传入苏蕴宜耳中,没来由的,她心里头蓦然生起一把火,难言的躁郁在肺腑间来回涌动。
“我们回去吧。”裴七郎过来牵她的手,却被轻轻甩开。
苏蕴宜抬头,看着林慧娘略带挑衅和期待地朝自己笑着,“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