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大娘的唇微微颤抖,像冬夜里冻裂的枯叶,半晌竟憋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奴……奴……”
李重翊俯下身,眼尾微挑,似笑非笑地望着她。青锋剑的剑缨在他腕侧轻轻摆动,如风中血色残花,透着一股难言的凌厉。
“你是在偷听,对吗?”
孙大娘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豆大汗滴顺着鬓角滑落,砸在衣襟上,晕开一圈模糊水渍。眼见已无路可退,她闭眼颤抖片刻,终于哆哆嗦嗦地将实情和盘托出。
“是……奴是偷听了他们。酉正三刻后,奴便一直站在淑娘卧房的后院窗下,听屋里二人说话。”
“起初,奴听见屋内有琴声响起,想来是淑娘在抚琴。可没多久,琴声忽然停了,屋内人声交错。奴正听得出神,便又听见那林氏的嗓音。”
提及林秀娘,她冷哼了一声,眼中浮起些许鄙夷与不屑。可在李重翊的沉默注视下,她到底还是继续往下说了。
“奴隔着窗子,听得不甚真切。只隐约听她说什么‘银子’、‘还贷’之类的,心下便明白,多半又是借贷的勾当。果然,不过片刻,奴便听见了研墨的声音,像是有人动笔写字。”
“再后来,林氏的声音陡然尖了几分,她喊道——‘画押!画押!’”
孙大娘脸上掠过一抹讽色,嗤笑着摇头,“奴这才明白,原来里面是在签欠条呢。”
她顿了顿,眸底浮现浓烈的不屑,嗓音透出一丝恨意,“有钱借权贵,没钱发奴等月钱!呵!”
上官若静静听完,微微蹙眉,追问,“然后呢?”
孙大娘皱着脸回忆了片刻,“后来……屋里的说话声渐渐小了,奴听得不真切,也没了兴趣,便回房了。可走到半路,便听见了小牡丹的尖叫。”
她的活动范围仅限于后院,而上官若先前粗略估量过,从后院至淑娘卧房约需一刻钟,若是夜晚视线不清,耽搁片刻也实属正常。
林秀娘于戌时一刻离开,孙大娘赶至现场时至少已是戌时二刻。
而那时,小牡丹已发现了求救者。
如此看来,孙大娘的时间线并无问题,她真的清清白白?
可这疑虑尚未彻底落下,上官若心头又浮起新的疑问,“那你为何要去偷听?”
孙大娘闻言,脸上划过一丝苦涩的笑意。
“大人有所不知……上回韩小郎君踹阿宝时,发了狠话,说凡是敢惹他的人,他定要发卖到权贵府上去为奴。”她声音微微哽咽,语气却带着狠劲,“奴就这么一个宝贝,焉能让他得逞?”
她垂下眼,指尖轻轻拂过阿宝柔软的发顶,眼神沉静,偏执的执念一闪而过。
“奴想着,若韩小郎君真要发卖楼里的人,兴许会告诉淑娘呢?所以奴才想去偷听。”
纸糊的窗面撒下幽微的光,她倚在窗下床头,目光一瞬不瞬地凝视着阿宝,像极了困兽死守着最后的巢穴。
母子二人的影子倒映在墙上,重重叠叠,仿佛整个世界里只剩下他们二人。
半晌,她的唇角微微翕动,嗓音低哑得像从幽深兽洞里漏出来的一缕风,
“奴不允许任何人,将阿宝从奴的身边带走。”
……
上官若与李重翊步出那间幽暗逼仄的卧房,微风拂过庭院,池水微漾,一尾红鲤懒懒摆尾,拂过卵石,随即又沉入水下。
光影在这一刻交错,夜雨后的秋日午后澄澈如洗,池水映天,银杏落叶铺了一地。
这明朗光彩,于身后那对母子而言,简直是毕生不可求的惬意片刻。
上官若抬眸,层层天穹倒映在她眼底,王家旧宅的回忆被流云舒卷一寸寸勾起。她仿佛又见到父母相携的笑颜,浮光掠影般掠过脑海,短暂却温暖。
可往昔已远,她敛起心绪,只将心头酸涩化作一声浅浅叹息:
“古今舐犊之情,并未不同。”
“好一句‘古今舐犊之情,并未不同’!此情此景,正是贴切。”
一声脆铃般的笑音,如一颗石子投入寂静的庭院。
上官若微怔,与李重翊一同抬眸望去。
廊下,女子衣带飘飞,翩然立于彩绘廊柱、银杏金黄之间,仿若画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