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迎香楼。
新辟的审讯间内,上官若频频走神,坐立难安。
不为别的,只因身后那名姓冯名甲的录事参军。
此人由江无涯新送来,道是可作为探案的帮手。他皮肤黝黑,宽阔面庞,上唇生满胡髭,乱蓬蓬的眉毛下,一双鱼眼瞪得滚圆。
最古怪的是,他自入门后,便一瞬不瞬地盯着上官若和李重翊,目光炯炯,神色莫测。
上官若捏了捏眉心,强压下这份怪异感,提笔上砚以点蘸墨水,视线落在受审的钱老翁身上,“老翁,可否再说一遍?”
钱老翁微怔后,缓缓开口,“草民生于河南道,乃颍州人。二十五岁那年来长安谋生,至今已十余年。两年前,草民于迎香楼落脚。”
上官若翻阅他的户籍,片刻后,眉头微蹙,“若你当真出自颍州,为何户籍文牒中未曾记载?”
钱老翁神色不变,从容道,“昭化三年,颍州遭天旱,流民四散。官府失了不少户籍,草民也是其中之一。”
上官若微微颔首,竹板上又添几笔,如虫蚁般的小字交错连缀,将案情一寸寸铺展开来。她的目光在竹板上游移,最终落在“戌时”二字上,问道:“昨日案发时分,你在何处?”
“炖粥。给淑娘的早膳。”
“除了送糕点那一次,你可还见过韩小郎君或淑娘?”
“没有。”
他答得平静如水,语调不疾不徐,眼神呆滞,如同最初见面时那般,身外事物激不起他的任何波澜。
李重翊坐在一旁,手指翻飞间,一颗核桃在掌心上下抛掷。钱老翁正欲随差役退下时,李重翊忽然侧身,嗓音懒洋洋地飘出一句,“慢着。”
钱老翁慢吞吞地回首,只见少年漫不经心地扬起唇角,“本官的副将昨夜听闻了一则传闻,不知是真是假,还望老翁解惑。”
钱老翁不语,李重翊指尖轻碾,掌心那枚核桃顷刻间碎裂,“听闻数月前,你因送糕点耽误时辰,曾被韩小郎君当众斥责,可有此事?”
“有。”
李重翊挑眉,声音微沉,“那你,可曾恨他?”
钱老翁怔怔地望着他,似是根本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少年无奈一笑,又问,“他如何斥责你的?”
钱老翁的嗓音一如既往地平静,“他说我个无后的老孤寡,脑子不好使。”
言毕,在李重翊的默许下,差役带他退下。他依旧神色不改,木然离去。
李重翊收回视线,眸光落在上官若手下的竹板上,“可有头绪了?”
上官若微蹙眉心,叹道:“不行,下官愚钝,仍推不出凶手。自戌时一刻林氏离开后,到戌时二刻小牡丹见到韩小郎君浴血求救,这期间所有人皆有作案可能,更遑论林氏和小牡丹的话未必可信。”
她以笔尖点唇,抬眸陷入沉思,“从下迷药的角度而言,淑娘早晨离房的那段时间,人人皆可往香炉或香球里投放迷香。这一点也难以做为判断凶手的证据。”
听闻“迷香”二字,身后的冯甲身形微晃,但转瞬间便恢复寻常。
上官若并未注意到身后冯甲的微小动静。她继续道,“第三,从动机角度看,没有一个人有同时杀两人的理由:林秀娘与钱老翁有杀韩小郎君的动机,小牡丹有杀淑娘的动机,孙大娘虽还待审,但至少明面上与这二人也没有恩怨。”
李重翊挑眉,“难道是多人作案?”
上官若沉默下去,她闭上眼,努力回忆。直觉告诉她,在查看二人尸体和现场时,那股游鱼般灵动又难以捕捉的怪异感,才是破局关键。
可是当她真正潜心来思考,那股怪异感却如海水一般将她淹没,将她整个人吞没,使她无从呼吸。
她不甘地睁眼,却眸光一亮——案几上散落的竹板间,多了一只温润如水的兔子玉雕。
那兔子雕得滚圆灵动,生就一双红彤彤的眼睛,尾巴团团,通体映着润泽的月白光华。
上官若微微一怔,她自前世起便喜爱兔子,当时王家宅邸的灯檠、瓷器、锦绣之上,兔形的纹样数不胜数,连她生辰时,梁益送的花灯,都是一盏玲珑剔透的玉兔灯。
只是此刻,忆及自己的身份,她的喜意顷刻收敛,语调故作平静,“这是什么?”
她伸手去拿,谁知李重翊比她更快,一抬手,即将到手的兔子便远离了她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