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庄主起床的时候,晌午饭时间已经过了。
天气晴朗,白日高悬,但他还是硬熬到嘴唇起了皮,才扯着衣服胡乱从床上滚下来,去喝心心念念的热水。
锅里有周到体贴的四六给他留的饭,他也顾不上坐下,只拿着碗胡乱塞了两口,就跟屁股着火似的从厨房窜了出来。
此地不宜久留,至少今日是不能独自留。毕竟昨晚的声音那么清晰,那么熟悉!
他半夜不敢睡,好容易熬到有鸡乱打鸣,结果一闭眼就开始做噩梦。什么鸡头人身的白毛鬼,咯咯笑着就冲他扑了过来。醒来的时候血都流不动了,恍惚地裹着被子发呆。
两年来他鲜少梦到那时的场景,但也不能全然抛在脑后。惨白的脸、狰狞的血,偶尔那伤口会变成一张竖起来的大嘴,在厚敷的药草下扯开密密麻麻的缝线,一遍遍质问他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四六心里难受,从来不提以前的事。可能当初还哭过,还央求过某个傻大个儿去找,后来也渐渐都放弃了。
她自己不问,别人也不理会,这倒还遂了他的意。死在外头倒好了!把那些事全都埋起来,永远,永远不见天日!
总之他不说,绝不会告诉一个人,不然都传出去让别人知道,他成个什么人了?
在院子里喘匀了气,浓郁的药香味让他心里不安。他偷偷推开一点西屋的门,确认屋里只有那个水鬼男人在床上躺着,总算松了口气,又忍不住对那个病歪歪的样子恨恨地骂:
“都是你把那个鬼招来了!呸!”
村外不远处有个歇马点,是山庄为了快速传达消息专门设的。只不过这两年间实在是变成了少庄主下山游玩的专用,尤其是在庄主出远门之后。
马夫一见财神爷来了,立马热情地帮他挑马架鞍。
虽然就这一点脚程,马都不乐意跑,但是服务态度也包管能让这位小爷满意。毕竟少庄主打赏还算大方,总比那些个板张脸眯着眼,只会用什么急令什么机密吓人的家伙要好的多。
少庄主骑马的速度堪比骑驴,一路赏花赏景磨磨蹭蹭。但是肚子饿了又使劲夹马肚子让马快走,把马气得直翻白眼,哼哼喷着气,到了山庄门口就把他撂下。
这城整体一面环山,三面邻水,算是养人的清秀之地。江河湖泊常有氤氲水汽,却也容易阴沉。周围的山都不算高,美在绿川连绵、云隐雾罩之感。
山庄罩在其中,从山顶往下依山而建,据峰为堂,凿渠引水做出曲折蜿蜒的风景,非常适合被雷劈。
庄主为自己的老窝设计了三重结构,大门均以回廊广场相连。豢养的奴仆门客住在第一重南边,形成抵御的屏障,也方便随时听候吩咐。二重起居议事,少庄主就住在东院,其余近身侍从心腹及厨房等都集中在西边各院。
中间靠北单设一重门,听说里面原本是高台上的议事大堂,背后连着去主屋的路。
只是不知道以前发生了什么,庄主把卧房搬到了议事堂来,不再召集议事,还拆了所有院落名字的牌匾,从此将山庄隐去。
于是第三重门内彻底冷清,惟余森然惨白的高台空屋,还有一点可怜花木,掩盖着豪华却用铁门窗锁住的庄主书房。
少庄主在山庄内自然是随意活动的,除了书房门锁着不能进,哪有管得住他的地方呢?
反正他不好骑马走山路,从进第一重大门时就有四个仆人抬着小轿子等他,一路沿廊下走,把玩着轿帘流苏,听着水音叮铛,把他抬到门内栽着垂柳老树的东院去。
院子里薄薄一层枯叶积灰,石桌石凳都不能坐人,闻着隐隐一股衰败的气息,让他感到恼怒。
也许是庄主不在,下人变得惫懒,见他回家又赶着做出殷切打扫的样子,但他也懒得计较训斥。毕竟这里的一应陈设,也是近几年他在庄主面前好好表现之后,才配备齐全的。
他换了套鹅黄的衣服靛青的裤子,让人重新给他梳头包发,捏着小茶杯,翘着二郎腿,等着新靴子穿好。这山里住着不自由,虽然还好,但就是不自由,没人气。下面村子里虽然破旧,但他身份高贵,到处走走,那当然是更加逍遥骄傲。
喝了口茶,他收敛了眼神,仔细端详手中的玉质茶杯。不错,但不够好,杯也是、茶也是。段家最好的的茶向来是直接送到节度使府上的,不会送到山庄,更不会贡给县令。
如今他虽然比县令府上强,可是不够,根本不够。他的眼睛看到的可是未来的节度使,一个小小的县令算什么?也值得他委屈自己?
他突然又感到累了,决定还是得找时间再去姐姐那里住几天。
这庄子里他也只喊四六姐姐。虽然没有亲缘关系,四六又只算个门客,但他还是分得清谁对他是真心的好,谁又是面上忍着、背地里想害他的坏东西。
哼,他当然是分得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