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霁冷眼瞧着,不知是否是错觉,那丫鬟竟是暗中朝角落里的林昭蕙看了一眼,紧接着便移开了目光,朝着老夫人的方向叩首道:“奴婢该死,坏了老祖宗的大事……二小姐昨日吩咐奴婢,本是要将这空白的卷轴与三小姐的贺礼相换,奴婢笨拙,翟妈妈又着人盯着,一时情急之下才……才……”
一语未毕,谷雨面上的惊惧更添了几分,不断地抽噎,声音虽细若蚊蝇,却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听见,随即便马上反应过来,明白了前因后果。
“你个小蹄子竟敢污蔑我!吃里扒外的东西,枉我平日待你不薄,你竟敢这般攀扯我,信不信我撕烂你的嘴!”林昭芙见事情败露,此刻也顾不上什么礼数,便指着谷雨的鼻子破口大骂。
谷雨见状,赶忙又朝上首不断磕头,声音也止不住地颤抖:“奴婢自知犯了大错,甘愿受罚,可姑娘何必要把奴婢往死里相逼?便是奴婢认了,翟妈妈作证自是不会假,若不是姑娘的授意,奴婢上哪儿去买这上好的卷轴去?斜西街文砚斋掌柜那儿还挂着姑娘的账呢,老夫人和侯爷一查便知!姑娘单以为把奴婢拉出来顶罪便可以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
谷雨越说越激动,不断喘着粗气,已然是哭得浑身发抖:“奴婢自知有罪,可姑娘这般着实让人心寒,奴婢不过是府上的奴才罢了,与三小姐无冤无仇,上哪儿非得赶着做这样的事呢!”
堂内的众人静静地看着这一出主仆的闹剧,不禁去看老侯夫人的反应。而上首的老夫人仍旧置若罔闻,手中一节一节捻着佛珠,只是不耐烦地蹙了蹙眉尖。
二夫人俞氏眼瞅着那佛珠越转越快,忙朝周嬷嬷使了一个眼色,清了清嗓子道:“谷雨,你偷换卷轴,既是认了,便是该罚。府上容不得手脚不干净的,明日起便你便去东郊的庄子上待着悔过,自是不必再侍候二小姐了。”
谷雨闻言,又忙朝俞氏的落座磕了头,声音哽咽道:“奴婢知罪,奴婢多谢二夫人开恩……”
俞氏挥了挥手,立即有两个立侍的婆子将谷雨带了下去。
林昭芙瞧见自己的贴身丫鬟如此,自知无法抵赖,心中一时羞怒,快步上前扯住林晚霁的衣领,冷笑道:“我还真是小瞧了你,手伸得这样长,连我的丫鬟都敢收买!你算什么闺秀小姐,好好的扬州不待,如今及笄了倒知道跑到侯府来,非要同我争!我告诉你,我才是……”
林昭芙仍觉不够解气,竟是要上手去推面前的少女。林晚霁被重重一攮,一个趔趄正要摔倒在地上,眼疾手快情急中扶住了跟前的案椅,但仍是免不了磕碰,痛得嘶了一声。
“放肆!”上首的老夫人将案前的茶盏重重扫到二人的跟前,茶水泼在林晚霁的鞋面上,一时浸湿了足袜。杯盏被砸得稀碎,散成一地的瓷片,在座的众人不禁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如此言行无状,举止疯癫,这便是大房教出来的好女儿?到底是不会教,还是二丫头学不会?”老侯夫人目光朝下首瑟缩的姜氏和安平侯睨了睨,冷声开口道:“既是如此,那二丫头便在祠堂里罚过,好好地学规矩。什么时候学好了规矩再出来,一日学不成便不许出来。”
“祖母!”林昭芙闻言,惊愕地抬头,瞧见老夫人冷峻的神色,便知并非儿戏,连忙哭声求情道:“祖母,芙儿知错了,芙儿不该起了歪心思,可……可芙儿自小便是在您跟前养大的呀!您如今竟是为了她一个外人,便要这么对您嫡亲的孙女儿……我虽有错,可她又怎会无辜?分明……分明是她也动了手脚,这才让我出了丑,祖母您不能,不能这般偏心呀!”
林晚霁方才被推得那一下,手背被磕出一道口子,正隐隐往外渗着血。她并未急于起身,而是朝着林昭芙的方向,氤氲着泪眼开口道:“二姐姐,你这话说得好没道理,我也是祖母的孙女儿,怎么我在你眼里就成了外人?若是你厌我来侯府,大可以直说,非得陷害我来逼我走吗?我实是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惹得你对我这般仇视,几次三番污蔑我、羞辱我……”
林延青满眼心疼地将自己的女儿从地上扶起,撑着她的手紧紧握住,对着上首道:“母亲,大哥,若是侯府真容不下我们一家,我们走便是,何苦要这般作践晚儿?晚儿虽不在京城长大,远不及几个姊妹兄弟亲厚,但晚儿是我唯一的孩子,我与雁容又如何舍得看她如此受苦?”
林延青说得悲愤,忍不住用衣袖拭了拭泪:“我与雁容自知人微言轻,连带着晚儿也被人轻贱,既是如此,明日我们便搬出府去,免得再碍大哥的眼……”
安平侯林延嵩闻言一急,赶忙起身,“三弟!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三丫头是我的亲侄女儿,老太太的亲孙女,侯府名正言顺的姑娘,谁敢轻贱于她?都是这孽女……”
林延嵩快步向前走了几步,一脚踹到林昭芙的心窝子上,怒声喝道:“你个孽女!平日里不成体统就罢了,如今竟生出此等歹毒心肠!你给我好好地跪在祠堂反省,再惹出事端,我就当没你这个女儿!”
“父亲!我……”林昭芙失力,被一脚踹翻在地上,她吃痛地捂着胸口,看着面前这个暴怒的男人,无端生出一种恐惧来。
她无助地环顾四周,看见不远处互相搀扶着面带悲愤的父女,看见座上其他人低垂下去的眼睫,看见姜氏红着眼眶和手中紧紧攥住的绣帕,她的心一瞬间被狠狠刺痛了一下。
真的好痛啊,她想。她想要起身,可是胸口巨大的痛感让她只能用手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被茶水浸湿的毡毯在双手用力的按压下渗出涓小的水流,她分不清那是什么,也许还有汇入其中的泪。
视线模糊之中,有人拉了她一把。她看着面前那个少女的脸庞,看不真切,却不知道从何处生出一股力气,固执地将她架在自己臂弯中的手拉开,再一次笔直地跪下。
上首的老妇人仍是阖目,常年礼佛的浸淫使得她端方的面容总是透着一种悲天悯人的气息。但此刻她坐于高台之上——对于跪着的林昭芙来说,好像笼罩着一层宏大而肃穆的,令人望而却步的阴影。
祖母跪拜佛祖的时候,也会是这样吗?
林昭芙看着那串不断被捻着的佛珠,一颗一颗地从掌心滚过,如同被捻玩的是她的命运。她的心似乎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只是深吸了口气,俯身开口道:“孙女知错,谨遵祖母教诲。”
“既是知错了,便去祠堂好好学规矩吧。”
滚动的佛珠骤然停下,老夫人缓缓睁开眼,却并不看她。
周嬷嬷上前接住老夫人的抬手,立刻心领神会,朝着下首开口道:“老祖宗乏了,今日天色已晚,诸位早些回去歇息吧。”座下的众人见状,赶忙起身作揖行礼。
待到老夫人消失在屏风背后,众人纷纷离席而去,寿安堂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周嬷嬷在内室点上了檀香,林昭芙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炉子,很快有两个婆子将她搀扶起,出了院门,走入到无边的夜色中。
临音榭。
林昭蕙解下裹在身上的大氅,接过侍女早已泡好的雨前龙井,轻轻吹了一口,有些烫。
“白露,记得吩咐小厨房一声,日后送到咱们这的牛乳也一并给绛花小筑送上一份,就说是我爱吃。谷雨走时,记得给她多添些过冬的棉衣,庄子上苦寒,可有的罪受。”
林昭蕙并未抬眼,只有一搭没一搭地用茶盏撇着浮沫,“对了,赶明儿到了开春,叫翠袖姐姐着人把她调到铺子里去,左右可别在庄子里磋磨了——至于母亲那,自由我知会一声,不会不肯的。”
立侍的白露闻言,连忙点了点头,“姑娘说的,奴婢都记下了。谷雨那丫头也着实可怜,想当初还是咱们院子里出的,多亏了姑娘您心善……”
“什么想当初?”林昭蕙一双乌黑的瞳仁面无表情地盯着白露,似是要将她看穿:“二姐姐自打回府以后,谷雨就一直在她身边伺候着了,还跟她回了沐阳,与咱们临音榭何干?白露,我竟不知,你同谷雨原是这般要好?”
白露看着林昭蕙似笑非笑的神情,忽然有些后脊发凉,只好强撑着笑意,赶忙解释道:“是奴婢记错了,奴婢一时心急,记错了也是有的。”
林昭蕙朝她露出一个满意的笑来,不再言语,只低头静静搅动着杯盏中的茶叶。白露见状,忙暗中拍了拍胸脯,舒出一口气来,躬身行礼道:“更深露重,姑娘早些歇息。若无事的话,奴婢就先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