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躺下来,闷声大笑。
她停笔,回头问:“你不用回去吗?”
“外头那个有事,没人守着,我不放心。屋檐下我待不住,在这凑合凑合,如何?”
她早把脸转了回去,胡乱拨算盘。
灯下纤影,朦胧如画。
他酒劲上头,不禁放肆起来:“这里有火,不怕冷,我们做个伴……”
这话是她傻气的时候跟他说的,她把脸埋在膝上,笑骂:“少胡说,这都算六月天了,怕什么冷?”
“你不冷,我冷,嘶……”
“快睡快睡,明儿还有事呢。”
只要不轰人,凡事好说。他不闹了,乖乖地嗯一声,闭上眼。
她轻手轻脚收拾东西,将蜡烛吹了,把油灯放回高处,回来时,忍不住去瞧春凳上的他。
他突然睁眼,把她吓了一跳。
他声音低沉,缓缓说:“是有个姑娘叫朝颜,算旧相识……”
她抬手去压心绞痛,他坐起来牵,两只手碰到一处,被带着往胸口去。她怕他碰到正在发芽的某处,惊慌失措下,用力甩开,挣脱了他,但清楚地感觉到指甲擦着什么温热的东西而过。
糟了,划在他脸上。
她掩嘴,不安地解释:“我不是……故意的,梅珍说女孩要会打扮,留些指甲,削得尖尖的才好看。别的手指要干活,单留了小指,我忘了绞……对不起。”
他立马顺杆爬,把脸凑到她面前,接着逗她:“你给我瞧瞧,破相了没有?我这张脸还有大用处,错不得一点缝。”
就是有条缝。
她慌了,压根不敢看,急急忙忙去打水,把盆端给他,又要去拿灯。
他接过来,惊呼:“你没有镜子?”
她点头,又道歉。
他恨不能锤死自己,不敢再造次,将盆放下,跟在她后边,如实交代:“那梅香……王朝颜和我一块进的廖家,她在老太太跟前伺候,十来岁才到廖天钧屋里来。她是三等,常干些跑腿的活,我在二门上听差遣,因此搭上了话。”
她颤着声问:“你们好上了?”
怎么不早说?早知如此,她就该正经认他是义兄,不该动那心思。
如今她成什么人了?
抢人婚约的强盗,还是偷人丈夫的贼?
“没那回事!你别哭……”
不说还好,一说眼泪掉得更快。她不要当下作的人,又舍不得说出了结的话。
好难过!
“是我该死,你打我骂我,要不再划两道……”他乱了分寸,说了一堆废话才想起要说正事,“不曾过礼,绝没有那样的事。先是一句醉话,也是端阳节,菖蒲酒喝得多,几个嘴碎的婆子逗趣,叫我跟她凑一对。她说好,那会我不愿意得罪人,含糊应了。再往后,太太也掺一脚,这事就不好推脱了。你信我,我没干坏事,那会年纪小,哪有这心思?只知道要听主子的话。王朝颜懂事早,胸怀大志,见廖秉钧武举拿了头名,将来更有出息,便黏了上去。廖家出事后,她和廖家人合伙骗我,设计叫人误会我才是廖家的少爷,好给廖秉钧时机逃出去。我死里逃生,不知道廖天钧已自尽,傻傻地赶去跟他们会合。那两个早就溜走了,连同我攒下的积蓄,只剩抓人的官差在那等着……”
她泪眼婆娑望着他,缓缓摇头。
他再三发誓,见说不动她,只好换个门道:“先前和你说的买人卖人,那是后边的故事,前头还有不好听的:像我这样在郊外被抓的,算逃奴,按律要重罚:先挨板子,再上拶指。板子挺得住,那拶指……真不是人受的罪,你瞧!”
她果然跟着看过来。
他小手指上有个疤,是头一回上去打擂台时被长戟伤到。横竖痛是他在受,疤长在他这,划到拶指那,不过分吧?
她看着那处没挪眼,他心安了一半,接着说:“又说人靠两条腿往外逃,还得上夹棍,总之,从上到下,没一块好肉。行过刑,丢在牢里饿上五六天,再拖出去贱卖。巧善,你说我遇上这样的人,摊上这样的事,该不该恨?”
她难过得不成样子,咬着嘴点头,想起他经受的那些苦难,手指莫名生疼,抖得厉害。
他一把抓住,她看着交握的手,想抽,没抽得动。
两人的小指挨在一块,他的粗糙有疤,她还有闲情将指甲修得又长又尖。这样一对比,看着很是讽刺。
“你留着她的帕子……”
还是当年的巧善好糊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