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人都看着呢,为祖父守孝还想躲懒,他的名声全完了。太太只看重眼前这点事,妇人之仁……”
她本想好好说话,劝服他,一听到这个词就急了,气冲冲地强行打断:“你说话,我都好好听着。我说话时,你能不能仔细听!”
他先是错愕,很快化作了欣喜,收敛脾气,点头。
她抓抓额头,换到他对面坐好,双手互掐,一鼓作气说:“先是有人得了好处,才有了好人,这话是你跟我说的。五太太嘴上那些好,是为了拿我的命去换她的利,这都是虚的,假的,我没得一点好处。大太太用不上我们,无需讨好,没必要做到细致入微。可她做了,不图回报,所以她的好,是本真的好!你听进去了没有?”
不认同,但为了鼓励,他再点头。
她用力吸气,将背挺直,接着说:“明少爷是她的孩子,是她的命根子,身为父母,固然盼着儿女出息,成龙成凤。可有些事,不是想要就能得的。我记得我刚来那会,明少爷身子就不好,时常连饭都吃不进去。无论如何,对一个母亲来说,孩子能好好活着,才是最要紧的。灵姐儿呛奶,夜里咳嗽,高热不退,每一回都能把我吓个半死。那时候,除了祈求老天保佑她平安,再也想不到别的。”
她摇头,嘴里喃喃:“老爷他……他没照看过孩子吧?”
他反驳不了,只能接着点头。
她重新抬起头,直视他,坚定地说:“家禾,大太太真是好人,我在八珍房做活那会,从来没见她那边额外提过为难人的要求,我也没听里边的人说过她一句不好。她在宅子里管家时,我们每季都有新衣新布,她跟老爷走后,什么都没了。你说她为了侄子的事吃醋,这也说不通呀,六小姐一直跟着大房,吃穿用度和七小姐是一样的。还有,我觉得为我改八字的人就是她。”
她也是最近才想明白这些事。
有些人做一分事,恨不能夸成一千一万,有些人做了很多,只字不提,因为她觉得该去做,能去做,要去做。这种好,才是真正的善。
他扬眉,忍不住问一句:“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她松开手,胳膊肘搭在桌上,双手支起脑袋,把在江清院见到想到的事告诉他。
她见到肖婆子就想起了旧事,这个人说契书上多一笔少一笔都不要紧。造一个假八字去应付,以免老姨奶奶真的做成那借寿的阴损事。叫她名字加个善,是为了讨炎半仙的好,为的是将来在老姨奶奶面前照看她。原以为这是肖婆子的善意,可第一回见,肖婆子要了银子,第二回见,别说关照了,人家压根没打算认她。
他恍然大悟,他听多了老爷的怨言,从没把大太太纳入考虑之中,这便是偏听偏信的后果。大老爷是老实人,是好人,但他也是个执拗的人,看法未必完全正确。
不过,他还得提醒她:“她做这些事,也不见得全是为了行善,说不定是盼着老货早死。她和老爷早就离了心,碰面就吵,主要是因为那个人的作为。”
“不不不!不是那样的。”她神情严肃,郑重地纠正他,“家禾,我没做过儿媳,但我看过很多不如意的人家。婆媳之间本就难处,大太太是正经人家出来的姑娘,夹在一正一偏两个婆婆中间,那是难上加难。”
别人家的庶子媳妇不也要应付两层婆婆……不,不一样,这家有个糊涂太爷,宠妾又怕妻,两头糊弄,把府里搞得一团糟。其他大户嫡庶有别,庶母不敢这么放肆。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龇着牙说:“你等等,让我想想。”
他没做过妇人,光看光听,不能真正体会其中滋味。老太爷宠妾无度,没规没矩,叫外人看笑话。大老爷夹在亲人和礼法中,两头为难,郁郁半生。那成日在后院里住着,要时时和两个婆婆打交道的太太,心里未必比老爷好受。
他想不到,她想到了。
他失笑,虚心请教:“那你见没见过好的婆媳,她们如何相处?”
她点头,仔细回想:“难啊!光一头好还不行,要两好碰到一块才能和睦。我们乡下人家没有妾室,可是各家也有各家的烦难。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一个家也容不下两个主事的人,总要为些事争争吵吵。我家……王家是因为上一辈死得早,还算清静。有一户值得拿来说一说,阿保的奶奶很刻薄,附近的小孩都不敢上他家玩,摊上这样的婆婆,阿保娘过得却不错。她们说那是阿保的爹会说话,常夸阿保娘。老母亲一生事,他先阻拦,再到老婆跟前认错,说全是他不好,委屈了她。阿保娘有人疼,才会爱屋及乌,忍让他的糊涂娘,看在他面上,不跟老人计较。以前我误会大太太板着脸是冷酷无情,如今再想想,那兴许是心灰意冷。你常跟我说他们吵,他们气,我想啊,老姨奶奶时常任性,太太想管又管不了,老爷不懂她的难,只和她吵。她心里憋着许多委屈,无处诉说,还要操心生病的儿子,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说句心里话,大老爷是好人,可这个家,不算好家。”
所以大老爷不是好丈夫!
他无声大笑,搓搓脸,站起来说:“好巧善,你要立大功了。你在这安心歇着,我办大事去。”
欸?
“这些话,你听进去了没有?”她着急,跟上去追问。
他回头,抬手轻捏她左腮,笑着哄:“听进去了,字字如珠玑,句句是箴言,全记在心里。”
像糊弄孩子。
他说完就要走,她双手合力抓住他胳膊,焦急地补充:“那昽少爷怪里怪气,说话轻佻,不算好侄子。太太为他的事跟老爷吵,不是小气,必定有个缘故。”
他又无奈又好笑,乖乖地认错:“是,我们太太是个大方体贴的好人,是老爷冤枉了她,是我误会了她。我这就去当说客,好将功赎罪!”
她回过味来了,腼腆一笑,赶紧松手。
第32章见风就长
她一回头,瞧见小桌上的饭菜,又拉住他,把碗拿过来,接连喂了两口饭才让走。
他一直在憋笑,她有些不好意思,强装镇定说:“别笑了,有哪不对,你说。这糯米饭一凉就发硬,得趁热吃。”
越不让笑,越想笑。他不憋了,笑道:“不对的是我,我不是在笑话你,是高兴。巧善,你是能做大事的人了,周详,沉稳……好处太多,一时半会夸不完。”
“是你教得好。每回遇上事,我都这样想:倘若家禾在,他会怎么说,怎么做。那小册子编得实在是妙,我要学一辈子。”
她说得没错,她能长成这样,全是他的功劳。他心里得意,抬手,戳一戳她的小发髻,小声道:“擦把脸就睡,别讲究这些那些,一切从简,先把身子养好了。夜潮不知是几时,趁这会风平浪静赶紧睡。墙上有透风,不用担心炭气,多添几块,别舍不得,小炉和铜盆都留着火。不能大意,船上潮气重,越睡越冷。”
“这是你的屋子……我等你回来。”
他抹了抹脸,轻笑道:“赶紧睡,大舱房已关门,你去不了,老老实实睡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