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林书肆卫文起是个嗜书如命的痴人,可偏偏这四方城尽是些市侩商人和江湖九流,自然不会对书有什么兴致。生意一直惨澹,所幸家底丰厚,便也一直维持。陡然见到个能在书肆待上整整一日功夫的「奇人」,不免生出惺惺相惜之心,又恰好,这知己的过去足令听者悲悯,对上了他的那颗敏感脆弱的文人心思,自然不介意做那拯救落魄流商的「知音」。
逯钦站在台阶之上,将一切尽收眼底。
他还记得,姜回来他门前的那日,一身脏污,面色苍白羸弱,偏偏那双眼亮的惊人,却又充斥对世俗厌弃的冷漠。
「恳请邬先生,收我为徒。」
这是她开口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逯钦先是一怔,十年前,这话他不知听了多少遍,数不清多少氏族子弟备了稀世珍宝奉到他门前恳请他收为弟子,他都拒之门外,这十年来,他化名邬鴥躲在这四方城,倒是第一次听见。
可他以前没有答应,眼下更是不会。他听见自己口吻冷漠,吩咐小厮将她关在门外。
谁知,一日过去,她竟没有走。
他本以为她要上演苦肉计,学那些愚蠢之人作践自己在他门前下跪表诚,心下不由轻嗤。
却不料,小厮再来通禀时,她已然走了。
逯钦不置可否。
第二日。他门前早早的闹出动静,一个模样喜气的小丫鬟搬了杌凳放在墙边,又拎了大半桶墨汁摇摇晃晃放下,这才擦着额前的汗作罢。
姜回再次站在他门前,一身利落打扮,脸颊系着薄纱遮挡,然后露出藏在手腕间那支羊毫笔,毫不避讳众人围观的目光,从容的由那小丫鬟搀扶着站在凳上,提笔蘸墨在他白墙上写起字来。
横横竖竖,不堪入目。
逯钦双眼刺疼,挥袍要走,叫听姜回对他说了第二句话。
—鴥彼晨风,郁彼北林。
他背影一僵,姜回却不再继续。
她日日写,每日黄昏离去,和那小丫鬟一起将他的墙壁洗净,第二日重复。
从她提笔的那一日开始,逯钦就看出她无人教导,连提笔的姿势都不伦不类,写起字来难看又费力,更遑论是在墙壁上写,便更是艰难。等到了第三十日,那手腕已然肿胀不堪,爬亘上青紫的瘀血。
可她始终不曾开口说第三句话。
最终,逯钦陪她站到了天穹最后一丝云霞消散,看着满墙的字,妥协让她进了门。
当年,他从新科探花,一路升至北朝提刑,审查案件丶弹劾污吏,朝堂之上风云无两。但当年,因《乌山亭案》,他痛恨陛下以莫须有罪名诛杀一族,在朝堂之上坚持己见,被陛下下旨贬谪出京。
逯钦年少得志,自负傲气,哪肯退让,当即丢帽罢官,愤而离去。
自此之后,他以四方城为穴,画地为牢,一心不屑与那些人同流合污。可过了数年,彼时固然痛快,现在却只余满身才华而苟居一隅丶壮志难酬的悲与悔。
纵一力不可改,也该为这朝堂洒进最后一滴文人血。
从姜回来的那一日算起,到如今,也已有三年了。
「姜回,今日,你便出师了。」
作者有话说:
唯奉三尺之律,以绳四海之人。——《贞观政要》《易·系辞下》《诗经·秦风·晨风》
第67章丶赣州之行
◎结业卷◎
岁次庚寅,天色绀华。
夜已渐深,乌衣巷中有人家已然点亮门前灯笼,小院中移栽三年的梨花今年终于有了开花的迹象,枝头结出一个幼嫩的小花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