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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烈这一晚至少说了两个谎。首先他不是地勤,是工程兵,战后才和空军沾上一点关系。第二,他的母亲还活着,和继父一起住在布里斯托,经营着一家钓鱼用品店,两人都以为安德烈在渡轮公司工作,六处每年会以安德烈的名义给他们寄两张渡轮折价券,维持这个假象。他声称母亲已经过世,也许是为了拉近和莱纳的关系,也可能是单纯的保密需求,他仔细地分隔开羊群,不让他们有见面的机会,但万一意外发生,这些小小的细节差异也能够防止他们意识到牧羊人是同一个人。比如,面对法语区线人的时候,他用“安托万”这个名字,自称来自科隆,或者米卢斯,取决于目标人物对地理的熟悉程度。另外一些时候他完全舍弃和欧洲大陆的联系,扮演寡言少语的“哈特福德先生”,暗示自己和皇室有些关系,引诱一些爱慕虚荣的猎物,大部分是沙俄末期难民的孩子,在某间漏水的小公寓里蹉跎,幻想着他们从未经历过的贵族生活。
不过安德烈在奥地利这一点上说了实话,他的母亲确实来自林茨的一个犹太家庭。父亲未知,当年母亲乘船逃到英国之后,并没有在登陆纸上填写孩子父亲的姓名。后来为安德烈登记入学的时候,她填的是自己的娘家姓,并且修改了拼法,去掉了德语的痕迹,当时很多欧陆难民都这么做,套上一个英国化的姓名,匆匆摆脱旧生活的残余。
于是,这位被英国收养的牧羊人,离开“阁楼”之后并没有回家,又去了奥林匹克体育馆。六处后来撤出柏林的时候按程序销毁了所有文件,但伦敦还保存着副本,因此今天还能读到安德烈在1953年那个春末夜晚发出的电报。从发送时间看来,安德烈在办公室至少待到凌晨四点,撰写详细的报告,详细报告他和麻雀的对话,评估麻雀的“精神状态”。他写道,“麻雀显得局促不安,但该线人性格如此。本次见面未见异常。”
如果说麻雀天生紧张的话,那接下来的两个月里他只会更紧张。自从克里姆林宫的著名住户去世之后,使馆与莫斯科的通讯陡然增加,而且包含大量不允许当地德国雇员经手的加密电报。这本身并不是什么特别有价值的信息,让六处感兴趣的是,莱纳提到苏联人对东德政府态度冷淡,甚至有指责他们加剧事态的意思。乌布利希对国有化的偏执既激怒了德国人,也激怒了莫斯科,从东柏林到德累斯顿,从工厂到码头都在隐隐沸腾,传言会有大罢工,过了一会又传言说美国人要接管东柏林了,也有人说是苏联人要接管西柏林了,又说坦克都已经到了柏林市郊,不知道该听哪一个故事。
“我应该担心吗?”莱纳问,他的公寓里没有安装电话,每次都要骑着自行车找一个不同的公共电话亭。
“应该还不用。”安德烈告诉他,“继续观察。我们都在盯着这件事。”
下一次碰头定在一个月之后,也就是六月初。既然“麻雀”目前只能执行观察任务,没必要频繁见面。事实上,连见面也不需要了,安德烈会在6月10日13点37分给一个公共电话亭打电话,他从来不约整点,免得反间人员找出规律。响铃四次之后没有人接听或者接听者不是莱纳,会面宣告取消。
6月10日这天,莱纳准时接听了电话,把打听来的零碎消息告诉安德烈,苏联人据说想“切断”东西柏林,没说具体要怎么做。从来没有人能切开一座城市,也许只是一个夸张的比喻。这消息是翻译从秘书那里听来的,秘书又听另一个秘书说的,这第二位秘书在门外听见了大使和一个不知名的斯塔西雇员聊天,这个传播链本身就不特别可靠。
情报官和线人约定一周之后再联络,去另一个电话亭。然而到了6月16日,传言已久的罢工开始了,而且一夜过去之后人数翻倍。莱纳没有接听电话,安德烈每隔十分钟打一次,到中午就放弃了。去往东柏林的所有公共交通已经全部被切断,他拿起帽子和外套,打算步行到东柏林去,但还没走下楼就被发报员叫住了。驻扎在弗伦街上的美国人发来了电报,只允许安德烈和霍恩斯比查阅。
里面的消息其实没必要保密,再过几分钟,所有人都能在大街上看见发生了什么。苏联的T-34轰隆作响地开进了东柏林,在十一点的太阳下,一整队庞大的钢铁怪物。我不想说后面的事了,总是让我不舒服,如果你有兴趣,可以自己去查。我不知道安德烈对这天的回忆是什么,但莱纳记得最清楚的不是枪声,而是寂静,1953年6月17日的夜晚非常安静,一些人不能发出声音,剩下的不敢发出声音。
第九章
东柏林在平静中过完了六月余下的日子,一种枪口前面的平静。如果你是个斯塔西的话,这几天就是畅饮权力之酒的好日子。无人反对,无人阻拦,无人追责,平常那些看不顺眼的码头搬运工,制革工人,纺织工人,玻璃厂工人,统统可以抓起来。没有什么法律!写在纸上的条文是一条黑色的小蛇,恭顺地缠在斯塔西的手指上,按他们的意愿弯曲,或者咬人。
莱纳的邻居走了,字面意义上的。悄无声息,逃出东柏林的人都这样,前一天还在楼道里和别人道早安,像往常一样给窗台上的天竺葵浇水,当晚就不见了。有人直接坐上轻轨,有人步行,有人把相册、旧信件和外祖母留下来的花瓶装上汽车,径直开过东西界线,再不返回。走廊对面的邻居是清晨骑车走的,被花店老板看见的时候,还停下来打了个招呼,说外出露营。当然没有再回来。
回想起来,汉斯应该也有过同样的主意。在失踪前不久,他给莱纳买了自行车,直接扛在肩上跑上楼,敲开门,骄傲地把这份礼物推进客厅。汉斯说车是二手的,不贵,但它看起来没有使用过的痕迹,油漆光洁,轮胎缝隙里没有泥。莱纳本来想问哥哥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闲钱,但不好意思开口。那天汉斯看起来很高兴,充满希望,但并没有解释这种好心情的来由。没想到最终是安德烈间接回答了这些已经遗忘的问题。
安德烈至今没有发出可以安全见面的信号。莱纳等着,每天上下班路过花店的时候都看一眼橱窗下方,但那些因为水渍而发黑的砖块上始终没有出现粉笔记号。持枪的苏联军人依然在街头巡逻,莱纳每次在他们身边走过的时候都会心跳加速,尽管他什么都没有做,也许是武器让他紧张。他如常上下班,喂饱自己,躲避母亲和长兄的幽灵。无事可做的周六下午,他时常躺在凹陷的沙发上,和想象中的安德烈说话。在他的脑海里,安德烈既是汉斯,又是早逝的父亲。
邻居的天竺葵逐渐枯死,他能从卧室窗户看到,但无能为力。他再次被遗忘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小灵魂,游荡在柏林阴郁的街道上,甚至无法留下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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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柏林另一边的奥林匹克体育馆,一种消沉的情绪日渐扩散。要是有任何人还对东西德尽早统一心怀希望,苏联坦克的出现也令这种幻想灰飞烟灭了。与此同时美国人毫无作为,只是看着,毕竟,不值得为区区几万个工人触发第三次世界大战。
“你听他们平常在电台里叫得那么响。”霍恩斯比抱怨道,他前天从伦敦飞过来,要亲眼看看东柏林动荡的夏天,“还以为他们至少会动一动他们肥胖而尊贵的手指。”
美国“盟友”和他们肥胖的手指并不是安德烈目前最关心的东西,斯塔西才是。东德情报机关就像一群突然发现锁链被解开了的饿狗,冲进惊慌失措的牧群里大肆撕咬,监狱很快人满为患。克里姆林宫正好在这个时候换了新主人,赫鲁晓夫挤上了第一把交椅,下令逮捕原先分管情报的贝利亚,并且撤换了驻扎柏林的苏联情报人员,更紧地把东柏林捏在手里。一夜之间,英国人吃惊地发现舞台地板被换了,而且对面的乐队全部换上了长号和定音鼓,咄咄逼人。
科里亚居然还在柏林。安德烈怀疑这个世界上到底是否存在能击倒这个人的风浪,中情局偷拍到他走进斯塔西总部,两小时后才出来,很可能在和神秘的“赫尔曼先生”开会。令人恼火的是,这次和之前一样,谁都没拍到那位“赫尔曼先生”的脸,唯一一张勉强可辨的照片是这个斯塔西头子的背面,不太清晰,除了能看出他头发不少,身形瘦削之外,没什么帮助。这个人也从不在任何社交场合露面,自己开一辆玻璃涂黑的小车,左侧车头灯上个冬天在花坛上撞裂了,至今没有修好。“赫尔曼先生”没有妻子,也没有情人,没有值得拜访的亲属,似乎也没有朋友,像个隐修士一样生活。
“我不喜欢没有弱点的人。”霍恩斯比又在擦他的玳瑁边眼镜,“这些人要不就彻底没有人性,要不就是圣人,而我们都知道圣人不存在。”
“你只是不喜欢你找不到办法勒索他这个事实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