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他习惯性地对她干的活骂骂咧咧挑刺,她竟会把扁担往地上狠狠一摔,然后怒视他。
冯老汉一愣。瞬间涌上一股权威被挑衅的暴怒。他暴怒着围着她叫骂,引得街坊四邻都来看这个跟她亲爹叫板的不孝女,直到她的脑袋在众人的指指戳戳中重新低下去,重新捡起地上的扁担,继续老黄牛一般,温温顺顺地干活。
这就算骂服了。
冯老汉不由得有些得意。
不过冯老汉的心很快又提了起来。
有天他坐在屋门口,一边晒太阳,一边往烟斗子里填烟叶。冯秀芬在院子里拿着柴刀劈柴火。一切都很寻常。
冯老汉突然注意到,他家的大姑娘,劈着劈着柴,动作慢慢地就停了下来。
然后她摩挲着柴刀的刀刃,似乎在思量着什么。
接着,她忽地转头,看向坐在屋门口的他,默不作声地,在他全身上下打量着。
冯老汉当时人都毛了。
他小时候跟着大人进山见过狼。那头狼就是这种眼神,不声不响,只远远盯着人,打量,琢磨。仿佛是在盘算着人的力量,只等人露出破绽,或落了单,就会扑上来把人撕得粉碎。
他家大姑娘那一个眼神,让他感觉自己就像是被狼盯住了。
冯老汉后背当场就出了一层细毛汗。
但这一眼转瞬即逝。冯秀芬已经重新回过头,继续一下一下地劈着柴,连动作都没怎么变。
一切都很平静。冯老汉甚至觉得刚刚是自己看错了。
但从那以后,他总是忍不住悄悄观察这个不声不响的大闺女。
然后他就发现,他家大闺女,虽然干活还是跟过去一样麻利,但确实越看越不对劲。
砍柴时,她会不自觉停下来观察砍柴刀的刀刃;切菜时,也总会切着切着去看菜刀的刀刃; 去地里打农药时,她看着农药瓶子上的骷髅头图案,也是若有所思……
冯老汉心里不停地咯噔噔,瞅着她那副样子眼皮直跳。
为了避免错觉带来的误会,他还找他婆娘验证了下。
据他婆娘说,确实不对劲。那段时间,大闺女看人都是直勾的,怪瘆人的。
冯老汉心里直扑腾。一听见磨刀声就心慌。
现在他大闺女不哭了,也不抱怨了,甚至连怒气都没有。但看着他时,平静中,总带着点仇恨。
冯老汉心有点虚。
他心里也有亏,知道是自己一次次拦着她上学,她心里有怨气。可是大家不都这么过来的?日子不好过,生下来老大就是得帮衬着家里干活带孩子。要不生下来做什么?吃闲饭吗?
要怨,就怨她自己生得那么早,还是个没用处的闺女吧。
为重新确立自己的权威,冯老汉挺着胸,大声清嗓子吐痰,虚张声势,对着拴在门口的狗咬牙切齿,指桑骂槐:
“这些个白眼狼羔子!还真觉着自己翅膀硬了本事大了!再敢呲牙就宰了你!”
没用。仇恨的光芒更盛了点。冯秀芬跟他沉默对峙的时候,眼神仿佛野兽一般,要扑上来将他撕碎。
往砍刀和农药上瞅的次数,也更频繁了点。
冯老汉有些怕。
那阵子,全家都对冯秀芬客气了许多。不用她劈柴,不用她做饭。连吃饭的时候,也紧着她先吃。
冯秀芬在场时,大家说话也要小心些,似乎说话大声了点,就会有炸弹炸开,一炸炸死全家人。
冯老汉悬着一颗心,随时防备着。
他也说不好自己在防备着什么。他家大姑娘除了眼神瘆人,其它一切正常,根本寻不出一点错处。说出去,人家也只会说他是多心。
但他已经打定主意。只要这个闺女敢趁他不注意做出一丁点坏事,他就要把她扭送到全村人面前揭开她的全部罪行,然后送进公安局里去!
结果冯秀芬什么也没做。
不知怎地,那种野兽一般的凶狠、掂量、盘算、琢磨的眼神消失了。她好似自己想通了一般,又重新恢复了那种沉默寡言、埋头苦干的温顺模样。
冯老汉盯着她观察了好一段时间,才渐渐放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