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很客气地说不谢,点了点刚写全的字,“抄一百遍。晚上交来。”
他话音刚落,她才浮起来的笑霎时凝在唇角,皇帝已然搁下笔,在众人的簇拥下,施施然往御门听政去了。
庆姐见她闷闷不乐,只顾着抓起笔杆子在窗下匆匆地写,好奇凑过去看。却见满满当当的一张纸上全是看不懂的字,庆姐不由低呼,“你在这里画什么符咒呢!”
连朝干脆放下笔,小心翼翼地吹了两下,见墨迹已干,才敢活动活动手腕子,忐忑地问,“很丑吗?”
庆姐点头,“你不会是拜了坤宁宫的萨满太太做师傅吧!”
连朝笑得比哭还难看,“我还不如跟着萨满太太去跳大神呢。”
“这话可不能乱说,”庆姐见四周没有人,才敢仔细看她写的东西,一边伸出手,有样学样地在纸面上描画,露出艳羡的目光,“你是在写字吧?你居然识字,真好!不像我们,只知道说,不知道写——其实也会写,会写幺二三,往上面添几个横杠的事。”
连朝笑着说,“还不如不会写。”
庆姐也笑,“你这个人,看着老实本分,怎么成天脑子里都是些大逆不道的想法!你是真不把我当外人,你难道不知道,御前可是个香饽饽,紫禁城里多少人,挤破脑袋都没能来养心殿当差。”
真的很好吗?
也许是吧。
她知道既来之则安之,人很多时候都是不自觉被命数推着走,稀里糊涂地就走到这一步,回过头看看,发觉每一步的方向都算数。
庆姐没有注意她怅然若失的神色,伸出手跟着纸上的线条勾画,更顾不上什么笔顺,边画边问,“这个字念什么?是什么意思呀?”
连朝拉回心绪,带着她的手,完整地走了一遍笔顺,“这个字念寅。寅时的寅。”
庆姐说我知道,“白天和晚上交替的时候。唉!我玛玛以前跟我说,这个时辰最凶险。那些鬼啊怪啊,都得赶在天亮之前回去,所以我从不敢这时候睁眼,纵然醒了,也闭着眼。在宫里就更不用说了,当差多累,哪还有空去想这些事。”
连朝凝神一瞬,便听见外头的小宫女急匆匆在窗子外说话,“连姐姐,老主子来了,主子爷让你上跟前回话呢!找了一圈都找不见人,赵谙达要骂人了!”
太后正坐在炕上喝茶,过了春茶的时候,老太太不爱喝淡的,远没到修身养性的地步,平素最爱喝八宝擂茶,因此也没有多啜几口,便搁下盏子,“天儿热呀!”
皇帝不敢坐着,知道太后若是不开门见山,必然心里不痛快,因此垂手站在一旁,紧跟着赵有良并内殿伺候一干人都战战兢兢。赵有良往外头觑了好几眼,心里头火烧火燎,嘴上都生了个火泡。却见皇帝回话,“前些日子撤了冰,秋天还是燥得慌,儿子先前儿嘱咐寿膳房给您备一些润燥的川贝、秋梨,额捏进得香不香?”
太后愁眉苦脸的,“心里燥啊。夜里都睡不好!”
皇帝忙说,“儿子得了个安神方,马上让人抄了配好,给额捏孝敬去。”
太后连连摇头,抚着心口,“吃药啊,没用!心神心神,还是得靠养心养元。”
皇帝心里早就明白洞达,只等着人来。无奈人迟迟不来,给赵有良递了不知多少眼风,一面应承太后,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见一道娉婷身影越帘而来。
夏日竹帘未撤,紫禁城的秋天,晴光烂漫,照在漫地金砖上几乎能迷了人的眼。宫女惯常穿老绿色的衣袍。皇帝微微抬眼去看她,一头乌黑的辫子盘得齐整,五官浸在阳光里,豁然整个世界都亮起来。
连朝心里擂鼓,左思右想,委实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照旧只能循礼叩头泥手,恭恭敬敬,“奴才给太后娘娘请安,娘娘祥康金安。”
皇帝见她举止从容,唇畔扬上一点,徐出口气,朗声道,“儿子知道额捏心热郁结。额捏放心,儿子并非武断之人。儿子以天下养额捏,必不会让额捏心气不顺。还请额捏安心颐养天年,休为小事烦恼。”
太后坐在炕上,看着底下一双人,一个跪着,一个站着。她复看向自己的儿子,年轻气盛,锐气凌人。老太太斟酌片刻,试探着说,“这孩子,我喜欢。老话说,称意即相宜。皇帝宽仁御下,养心殿素来太平。不如让她跟在我身边伺候,权当给我消愁解闷,也是皇帝一片孝心。”
连朝心头微讶,在刹那间涌上的居然是灰心。还未醒过神,太后已经笑着问,“好孩子,你愿意到我身边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