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握住狼毫,左手挽着衣袖,抬起右手腕,一勾一画地在雪白的纸面上游走。
楚明熙站在一旁静静地打量着他,他写字时的神色十分认真,依稀还是从前的那副儒雅温润模样。
她不觉就恍惚了一下,多年前那个站在书案前写对联的男子与眼前人的身影仿若重叠在了一起。
她定了定神,挪开视线,目光落回到他身上,他如玉般的手上被溅上几个墨点,瞧着分外刺眼。
他素爱洁净,见不得身上沾染一丝一毫的尘土,而今他却看不见了,手溅上了墨汁而不自知。
胡思乱想间,容玘已写完了字,摸索着欲要将笔搁回笔架上,楚明熙伸手接过,将笔放回原处。
她垂眸看着他写好的对联,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从前他的字有多叫人惊艳她是知道的,而今他的字却是远不如那时候的了。
两眼都看不见了,写出来的字又怎可能跟从前的一模一样呢?
容玘等了片刻,纸上的墨迹已干透,依然没听见她有任何的反应。
他自嘲地笑了笑,试探着道:“是不是这几个字写得不够好?”
楚明熙收回目光,用力摇了摇头,想起他已看不见了,忙又回道:“没有,写得很好,就用这副对联罢。”
他近来耳力渐长,她虽极力隐忍着,他仍旧能从她的声音里分辨出一丝悲切。
一种酸涩微痛的滋味溢满他的胸腔。
他分明是想让她开心些的,否则也不会答应惠昭写对联,可到头来他还是惹得她伤心难过。
他觉着懊悔,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才能叫她心里好过些。
过了半晌,他忽而道:“明熙你知道么,我如今眼盲,旁人总以为我痛不欲生,觉得自己不该有此遭遇,其实说句心里话,我并不十分难过。”
楚明熙愕然地抬起头来看着他。
“你不信我说的么?从前我眼明,可我却还不如一个瞎子看得明白。”容玘唇角扬起一个弧度,已没了方才的自嘲意味,却平添了些许温柔,“何况倘若不是我眼睛看不见了,你也不会愿意留在东宫陪着我。”
楚明熙被他说得眼皮一跳,怕他会错了意,更是为了坚定自己的决心,忙开口辩白道:“殿下,民女只是为了治病而来,并非为了旁的缘故。”
“我知道。”
她素来心善,又是个心系病人的医者,只是为了医好他的病才会被困在府中,这些她便是不说他也明白。
可哪怕只是出于善心,她的陪伴依然叫他贪恋不已。
“我知你并不喜日日面对着我。”他面上平静无波,藏在袖中的手指不自觉地蜷起又展开,“你放心,我不会将你困在此处一辈子。以一年为期限,一年后你若是仍旧不待见我,无论我眼疾是否医好,你都可以离开。”
她气得脸涨得通红:“你以为我若是治不好你的眼疾,我就会丢下你不管了么?我若是这般,我成什么人了?”
再如何,他到底是为了医好她的心病才会双目失明,何况她只把他当作
她的病人,作为医者,总该先治好病人的病再离开。
仅此而已。
他竟笑了起来,唇边的点点苦涩已然变成了愉悦:“明熙,你终于愿意跟我‘你我’相称了。”
***
楚明熙自己都不记得她是如何回的屋里,看着下人们端着托盘进屋摆了饭,耳中听到忍冬叫惠昭坐下吃饭。
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她有些心不在焉地看着忍冬服侍惠昭洗漱过后,又抱着已困倦地睁不开眼睛的惠昭到了床上,替惠昭掖了掖被子,劝楚明熙也早些安置,便又去了外间值夜。
夜色深沉,眼看着已近子时,楚明熙依旧毫无睡意。
她想起白日里容玘写的对联,忽而想起一事,轻轻撩起细纱帘帐走下了床。
她拿出她离京那日容玘递给她的那个药匣子,抱着匣子来到桌前坐下,将其打开,从里头取出容玘塞在药匣子里的那封书信。
离开京城时,她一心想着快刀斩乱麻,跟他一刀两断再无瓜葛,是以他写给她的这封书信,她只匆匆瞧了一遍便塞回匣子里没再打开看过。
今夜看了这封信后,她方觉自己忽略了太多东西。
早在书写这封信的时候,容玘的字迹已远不如先前那般工整,她到底跟他在南边住了三年,从前他字迹如何,她都是亲眼见过的。
她双目低垂,纤长的睫毛颤了颤。
原来那日他匆匆赶来给她送行的时候,他的眼睛便已经不大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