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家宁的这套班底其实是很能扛事儿的,他们做了很多细致的工作计划去创这个业,真正帮助了定安市和各县农民农货难卖的事。
“辣酱厂不赚钱,流水进出不大平衡,只能给厂里八百多个工人发工资,”孙家宁难得和万雪说一些工作上的细节,从前他总觉得万雪不懂,但是看着妻子现在自己卖服装赚钱买车,好多东西讲出来,她也能慢慢明白了,“本来我们就计划着六年内不赚钱的,只要把账目流转起来,给市里提供一千个就业岗位,纳税的时候别太难看,还有切实解决一些基层的农民问题就行了。”
很多大型的企业宣称不赚钱,外头人都不信,可这真的是事实,因为支出太大了,但当地也不会希望这种企业破产,因为只要现金流能流动起来,能提供岗位,能纳税,就是个不需要倒闭的企业。
“现在管我们的上级部门在改革,一些老国企在改,我这里也要动,”孙家宁原本很不忿,辣酱厂的基础是自己打下来的,但他已经四十多了,年纪轻轻能做到书记这个职位,多少有几分养气功夫,“过年之前,我就听说有人看我们辣酱厂发展不错,要指派更有经验的管理班子过来。”
万雪只觉得惊诧,事情怎么会往这种方向发展?她把吃完的米粉大碗推到一边:“那你能做什么?”
孙家宁双手一摊:“如果压力是来自上级的意志,我做不了什么,只能保持一点体面,人家让我退出我就退出,别闹得太难看。”他看万雪脸上又浮起往日的担忧,不由得心中发热,去握住她的手,“阿雪,我总算明白人家为什么说宦海浮沉了,就是身不由己,自己说了不算。”
说到底,孙家宁还是背景太弱了,很多事情他即使想坚持,也是没有机会的。
万雪是最知道孙佳宁多注重自己的工作和前程的,但到了这一步,他竟能说得这样云淡风轻,竟涌起一点敬佩,好像又看到了三十岁时那个风华正茂、奋发向上的他,回握住他的手:“如果非要退的话,会到哪里去?”
“运气好的话,就去二三线部门当个小领导。运气不好,就去管档案。”人都说五十不惑,孙家宁已经开始摸到那点儿边缘了。
万雪沉默,这些事孙家宁自己做不得主,她也帮不上什么忙,但看丈夫低着头的样子,知道他们生活的关卡又要来了,便轻声说:“阿宁哥,进也好退也好,日子总要过下去的,大不了我养着你。”
阿宁哥,多久没听到这种亲热的称呼了,孙家宁顿时有些热泪盈眶,他站起来,跛着腿走到万雪旁边,伸手搂住自己的妻,柔情似水:“阿雪。”怕她担心,“不用怕,我不是犯错退下的,是时也命也。”
有人要借着改革摘桃子,他拦不住而已。
万雪和丈夫靠在一起,在这种要一同面对关卡的时候,他们忽而又团结了起来,那两颗心又靠近了,此时此刻,更胜从前。
可万雪还是想问:“孙家宁,你为什么不跟我道歉?”
从前家欢说过,公公婆婆认为孙家宁没有感恩的回报,万雪总是半信半疑,现在她却完全相信了,她的丈夫除了身体上有障碍,在心理上也有掩盖起来的问题,可她不是孙家父母的那种藏着掖着的性格,本质上她还是从万家寨出来的霸蛮女子,万雪受不了这种不清楚不明白的感情和婚姻状态,她必须要个清晰明了的答案。
找个天时地利的时机去谈?得等到什么时候?算了,就现在谈吧,打铁趁热。
“道歉?”孙家宁懵然,刚刚的温情被打断,他放开万雪的肩,“道什么歉?”
万雪忍住那阵羞辱和愤恨感,她深吸一口气,要解决心中的那阵疙瘩,不然她觉得自己不会离婚,但往后也真的会和孙家宁同床异梦,所以她选择袒露自己的伤痕,勇敢去面对:“孙家宁,我想告诉你,在前阵子那个小张小李半夜打电话来,你言笑晏晏和她们打电话时,即使真的在讲工作的事,我也很介意,很受伤。我受伤的不是那些女人们的来电,而是你在中间的不作为和摇摆。”
“孙家宁,你要给我道歉。我作为和你关系密切的妻子,理应得到你的道歉。不然我永远都过不了这个坎儿。”
喔,那件事,孙家宁有点烦躁,他已经听周长城上过大半日的思想政治课了,也以为那晚都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但没想到万雪还会拿出来说,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刚刚他们两人依偎在一起,明明就很好,甚至有些恼怒万雪把那层亲密面纱撕开,为什么要让自己下不来台,他已经知道错了:“阿雪,你想要什么样的道歉?”
万雪伸出一根手指头,指向他左侧的“噗通,噗通”跳动的心脏:“发自你真心的道歉。孙家宁,我们结婚这么多年,你说真话还是敷衍我,我闭着眼睛就能听出来。”
夫妻当久了,习惯得如同左手摸右手,谁都知道对方本质上是什么样的人。
孙家宁还想挣扎,他不是不知道自己错了,是拉不下脸来,可却不曾想过,在万雪面前可以露出自己最狼狈的那面,又有什么是拉不下脸来的?
“阿雪,我要再思考思考。”
“可以。”万雪也不逼迫孙家宁一日就能发现和改变自己的问题,但是她又问,“要多久?”
来了,万雪那种倔强和步步紧逼又来了,孙家宁头皮发麻,多年前在月光下的谈话,那个硬逼着他把工作让给她的万雪始终没有消失,他没有给出具体的日期,却问:“阿雪,你认为你还爱我吗?”
万雪刚想张口,孙家宁却打断,不让她说话:“你也承认,其实我们已经没有往日的激情了吧?”
听了这样的话,万雪脸上满是失望,遮都遮不住:“没有激情,那是不是一点责任和恩情都没有了?一夜夫妻百日恩,你说你是千年修得与我共枕眠,所以对我好、疼我,那现在是不是这个夫妻的恩义,也有期限?”
孙家宁被万雪逼问得有些百口莫辩,他说的那两句话有点卑鄙,想转移话题,但万雪没有让他,他就是既想要万雪这份牢固的感情,又想要万雪包容他的那些错误:“阿雪,我已经知道错,也改正过来了。”
还是没有道歉,万雪就拧上了:“我不接受你这样的态度。孙家宁,有了第一次,是否还有第二次,我不知道,你心里或许知道。下回除了电话,人家还会不会上门,要我让出这个妻子的位置”
“阿雪!”孙家宁粗暴地打断她,斩钉截铁地说,“绝无可能!”
万雪只是无力地垂着头,她好失望,正是因为过去的感情都太真挚,孙家宁又不是彻底的坏人,彼此对对方还有眷恋和牵扯,才让她内心一直反复拉扯,这一刻,因为爱,她有点恨他:“阿宁哥,你如果是个大坏人就好了,我就可以毫不犹豫地离开你。为什么你不是?”
孙家宁的被万雪的话扯得心头一痛,他以为自己人到中年,已经不耻于说到爱与恨,这些都是年轻人们该谈的话题,但是听了万雪的话,他才渐渐看到妻子那颗受伤的灵魂,是如何支离破碎的,这阵子又是如何来回飘荡的,这时候,有一种久违的愧疚感覆上心头,他终于从心底里完全冷静下来,又把万雪搂住,轻轻呼唤她的名字:“阿雪,阿雪。”
万雪忍不住的落了泪,她反复地问:“为什么你的动摇只动摇了一半?如果你那只脚完全踏出去,我就可以”她说不下去了,太痛苦了,她差点失去了最宝贵的感情,还得不到一个交待,这种撕裂是从内部开始的,因此痛苦来得更大。
可是生活里,哪有那么多彻底的错误和彻底的坏人,不都是深深浅浅的窝囊和烂摊子吗?
这么想,或许有点悲观,可万雪控制不了自己,一如她控制不了自己的心痛。
“阿雪,对不起,我承认,我的自大和没有分寸伤害了你。”孙家宁不是看在万雪眼泪的份上说出来的话,这一刻他仍有真心诚意,触碰到妻子柔软的内心,也让他心都软下来,他看到了自己自大之下的那份懦弱。
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看到自己懦弱那一面的,随即正视它的。
冲着这点,孙家宁还算是条汉子。
从万家寨看到万雪的第一眼起,孙家宁想,我要娶她当老婆!付出了在当时来讲高额的彩礼,让他颇为不满,但孙家宁还是想办法去解决了,婚后的他们有过很多好时光,那些都是做不得假的,即使在心生动摇的那些时刻,他也从未想过要换身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