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疏嘴上笑话他,实际上担心的很,裴厌辞正好有事找他,便捎带着他一起去了。
酒楼雅间内,越停神色看起来还不错,只是消减了些,想来短短几天没盘缠的日子,让这位养尊处优的大少爷吃了不少苦头。
无疏看到他这样子,顿时不留情面地嘲幸灾乐祸起来。
“越大少爷这是怎么了,嫌平日里自己吃得太好,给百姓们见见世面,顺便接济他们一二?”
“几日不见,你是被厌辞和毋离这俩货带得越发没规没矩了。”越停尴尬不已,只能板着脸教育道。
“人没事就算好的了。”裴厌辞把两人隔开,笑道,“能落草为寇的哪个手上没几条人命。”
越停摸摸鼻子,“哪里晓得如今匪祸闹得如此厉害,六七年前我带着两个小厮出门,一路从淮南走到漠北,压根就没碰见过一个匪徒,现在想来真是让人怀念。”
“漠北有何好的,都是沙子。”无疏眼底生出向往,嘴上却不饶人。
“我在那里骑骆驼,喝着西域美酒,塞北的夕阳尤其壮丽,还有恢宏的荻岚古城,城主和我还是忘年交,临走时特地为我留了壶酒,让我下次去的时候喝。可惜,后来大熙抢了邬、郃两州,咱们去那的路也断了。”
“大熙看起来不像是胡人蛮族的样子?”裴厌辞想起上次在馆舍中见到的大熙使节和他们的手下,与大宇一般无二。
“嗨,这事我都晓得,厌辞哥你孤陋寡闻了吧。”无疏吃吃笑着,傲气道,“大宇和大熙,本是同根而生,一百多年前,当时还叫做大晤。后来王朝衰落,天祈三十五年的时候,大宇太祖揭竿而起,同一时间,大熙的太祖也号召天下豪杰跟随。经过十几年的乱战,大晤朝分裂为七八个国家,后来我们和大熙慢慢强大,吞并了周围小国,这才有了如今的大宇。”
“但是吧。”他叹了口气,道,“前面几位先皇在位的时候,大宇丢了不少地,比如一直没要回来的十七城,还有边域二十三州府,全都在大熙手上。”
“都是前朝的事了,咱们当今圣上贤明勤勉,所以咱们才能过上安康太平的好日子。”越停感慨道。
“你说的安康太平,就是匪盗横行?”裴厌辞揶揄道。
“一码归一码的事情,他们不思进取,选择落草为寇,与陛下何干。”越停不赞同道。
“若是耕地种田能养活自己,谁愿意去做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买卖,是不是这个?”
越停沉默了。
“目前朝中施行的田地税收是怎么规定的?”裴厌辞问出了今日来此的目的。
他身份尴尬,对朝中政事多有不熟,顾九倾不可能跟他讲这些,他接触的圈子多是仆役小厮,眼界有限,顶多加上布衣粗人拼杀出来的姜逸,但问他还不如问太子府的门房。
越停的出现给了他一个很好的机会,让他能够更好地了解这个大宇朝。
当初没设计让他与方鸿春见面,导致最终顾九倾还能逢生,一方面他看到了无疏对他的亲昵依赖,一方面也是因为,他需要一个能够相对客观阐述朝中局势的人。
“均田制,也就是按照每户人丁多寡来分田,每个人丁分得的田地都一样多,”越停喝了口酒,摇头晃脑,仿佛与有荣焉,“真正实现耕者有其田,此乃我家先祖于开国时立下的税法,连募兵制都与其挂钩,这才成就了大宇在周边群国中的赫赫威名。”
“除了大熙。”无疏吃到一半还不忘补一嘴。
裴厌辞细聊了此法的内容与实施,一番询问下来,他也了解了个大概。
越停见他终于没问了,反而在沉思,道:“你问这么细做甚,怎么,有人要动此法?”
“是。殿下觉得,此法已经不再适用于眼下了。”
越停顿时沉下脸来,“简直胡闹!他才刚接触政事,怎么可以如此胡来,动摇田地税收,这是动摇国之根本!”
“我也觉得,此法,的确得改。”
“你一个下人,毋要妄谈国事。”
“均田制在开国时适用,因为百姓分到了自己的田地,公平公正,调动了他们的热情,这才让粮食产量大大增加。但是,大宇开国已有百余年,人丁早已翻了数番,大宇国土不但没有随之增加,反而被大熙夺走了不少,倘若开国时一个百姓能分到三亩田地,现在新增的人口呢?他们能分到甚?哪来多余的地分给他们?你能确保他们分到的亩数和开国时的一样?恐怕连一亩地都没有。而纳税定额,少地者与多地者交同样的税,这让他们怎么过活?”
裴厌辞慢慢地与他分析着。
“其次,百余年前百姓分到的地,自然多数都是良田好地,百余年后,那些好地早已被瓜分占据,新增的人口分到的地能有多好?地里的粮食作物产量不喜人,手握贫瘠田地的人家凭甚与拥有良田的人家交同样多的税?”
越停冷笑,“一户百姓若有人丁减员,随之相配的田地便减少,若是绝户,田地直接收归官府,重新分配给别人。除了世家,你觉得哪户平民门户能绵延百年之久?好地与坏地,地亩增减,都是流动的。”
“是啊,你也说了,除了世家。”裴厌辞道,“地属天子,民租其耕。倘若无减员,不绝户,地少者、地贫者难以承担如此重的税赋,不能买卖,便只能将地租给别人,谁有实力租地?只有世家。”
“世家租地,又非强占,都是有给租金的。”越停不服气,此刻,他不禁以世家的身份来与裴厌辞辩驳,“百姓得到的租金足以缴纳税赋,他们还不用劳苦干活,可以去挣别的工,岂不是还多赚了一份钱。”
“世家凭何会给他们足够的租金呢?你觉得他们是大善人?那你为何又想脱离你的家族?”裴厌辞笑道,“你的游学,仅限于与同是世家子弟的好友一起游山玩水吧?”
越停的脸涨红了起来,眼睛瞪得浑圆。
“好吧,咱们就当你所拥护的世家是个大善人,农户租地的银钱刚好够交税了。但是,根据你方才所说,农户缴的税不是银两,而是绢帛粮食,他们想要缴税,就得拿租金去与商户交换。你说,每年商户到了缴税期前后,会不会恶意抬高绢帛粮食的价格,借此大赚一笔?”
越停愕然。
“在世家和商户的双重剥削下,百姓难以再依靠土地生存下去,干脆直接连租地那点塞牙缝的银钱也舍弃了,直接逃户。朝廷按照户籍人丁收税,也按户籍募兵。”裴厌辞道,“可能眼下看不出来,但长久以往,朝廷的国库,还有军队人马,就会是个大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