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时间,帝车黑旗所过之处,皆让流寇闻风丧胆,万民见之拜服,各地效仿上古,为陛下勒石为功,让北渊各地摆脱流寇兵祸,‘兵过如剃’的惨剧成为历史。”
程潇接着说:“政局渐渐稳定,陛下化兵为民,鼓励农耕,增强民间对魔尊的信仰,巩固了天子威严,在九重天设立魔宫,将‘帝’与‘尊’的至高无上地位,彻底确立下来。”
陆机补充:“也正是这个阶段,北渊帝京初成,人才、财富、资源向着中央集聚,繁荣初显。”
“只提功,不谈过?”殷无极见二人说完他的功绩后,就眼观鼻鼻观心,像是锯不开嘴的蚌壳,无奈笑道。
陆机和程潇不答。或者,他们也不觉得陛下有什么值得一提的过。
“也罢,本座自己说。”他曲指敲击桌面,徐徐道,“为了统一北渊,本座提高了魔兵待遇,那一段时间增添了大量兵员,远远超出北渊财政供养的极限。后来,在建设时期,本座化兵为民,使其退役一批,改兵制一批,转向建设一批……”
“然而,还是无法完全解决这个问题。”
两名丞相皆是沉默。
殷无极略略向后倚靠,轻轻叹息:“往后的十几年里,每年都有因为兵制改动,不得不回家的魔兵。这段时期,每年都有各种问题发生,粮食不够吃,天灾太频繁,本座的许多承诺无法兑现,许多这个时期离开军中的,都是些在多年从军,随本座南征北战的老兵。”
“他们为我流过血,我却无法给他们一个更好的未来,连一个荣归故里都没有。”殷无极不再自称本座,像是自省,又是愧疚。
他伸手好似想要捞住什么,又空空:“他们本该得到英雄的待遇。”
“那段时间,本座在建造帝京,只有以工代赈,才能稳住天灾连年的局面。只有拥有一个支点,本座才能铺开商路的网。”
殷无极视线投向寂静的魔宫,似乎要看向九重天之外,那已经建设好,却饮下无数汗水的帝京。
“但我牺牲了一代人。”帝尊的语气很轻。
“他们随我征伐天下,是为了一个更好的北渊洲。但是,在他们有生之年,却没有过上我许诺的好日子,反而还要四处为生计奔波。回到家中时,也只有减少税赋等几项很少的好处,都是些不疼不痒的补偿,比起当年为我流的血汗,根本不值一提。”
“数千年的奴隶制,留下的问题太多,太多了。我的寿命很久,可以一点点拔除这些积攒的问题,匪患、大魔氏族、土地归属、税制、叛乱、天灾……可不知不觉,倏忽百年已过。”
“后来,魔宫终于有了点钱了,再去发下当年欠下的补偿。可是,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死了。”
“原来有些未来,人是等不到的。”殷无极看着沉默的左右相,语气温柔缓慢,却又体现出时间的残忍。
“我等修魔,百年相对,也如一秋。他们不一样,就这样,简单的在时间中凋零了。”
“陛下……”陆机向他深深一揖,规劝道,“您其实并没有对不起谁,这都是无奈之举,当初魔宫的进益本身就不足,捉襟见肘,您做不到事无巨细,也尽可能的给予荣耀与各项优待了。”
殷无极看向那摇曳的灯烛,明亮,照彻深夜。
而九重天昼短夜长,他在魔宫也甚少遇到白天,就这样一夜又一夜地熬过了。
“往后百余年,本座在九重天投鞭向南,修桥铺路,发展商贸。”
“本座终于打通了原先分裂阶段时,无法畅通的北渊商路,完成了启明城孤悬时期无法完成的愿景。说实话,迟了许多年。”
帝尊看着烛花积了满烛台,抬手剪去,叹道:“只有在全天下皆在本座掌中时,互通有无才能够实现。否则,只有无尽的猜疑与争端。”
“只能用兵甲铺路,枪戟修桥,只有自己强到一定程度,让人难以忽视,大门才会敞开。”
后来,他与仙门谈判,订立盟约,设驿站,互市,消息共通,技术交流,终而打通这条仙魔两道间的“丝绸之路”,让流通的车马为北渊洲带来源源不断的生机与活力。
殷无极淡淡笑道:“两位爱卿,你们看懂了吗,为什么直到那一年,仙门才肯与我们谈判?”
程潇心如明镜,道:“人口增长,商贸繁荣,技术进步,魔兵强悍……我们走在盛世来临之前。”
“仙门与魔洲对立许久,就算有和平之意,但也只会做锦上添花之事,不会雪中送炭。若是北渊没有强到能让仙门看上一眼,他们就算需要魔晶石,也不会平等互市。”
殷无极掀起眼帘,含笑道:“要不是圣人谢衍压着,要五洲十三岛各道统互通有无。也许以仙门之强悍,更喜欢教我们纳贡呢。”
陆机坚决摇头,道:“有陛下在,仙门不敢教我们纳贡。”
殷无极却扬了扬眉:“怎么不敢,陆相随我去仙门看过,以仙门雄踞三洲,儒释道传承深厚,又遍地流金的繁荣昌盛。如今的北渊,与仙门相比,除了悍不畏死外,还有什么优势?”
陆机想了半天,也没找到优势,就连他们这边的尊位都只有一个,遇到仙门三圣合力,想来陛下也是头疼的。
“如果为了教仙门放心,就主动裁撤兵力,不可行。”殷无极说到这里,又看向程潇,似乎洞穿了他的心思。
“虽说北渊魔兵,除却悍不畏死外,并无优势。可说不定,仙门承平日久,怕的就是‘悍不畏死’呢?”
“没有魔兵镇着,我们的商路,能如此顺畅吗?”
“但是,兵制,不改的确不行。”
殷无极站起身,看向魔宫墙壁之上的挂画,那是一幅万帆渡江图,绘的是当年他一统幽河以北,以魔君身份渡河归来的恢弘场面。
他欣赏片刻,笑道:“兵不冗,冗的是派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