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月望恰是秩序所化,寓意稳固与现状维系。而怀朔则是混沌化征,所代颠覆与毁灭。”
“世人常以主观之念,笃定稳固与维持乃是善,而毁灭与颠覆则为恶,遂以此为依据给了神明正邪之名。”
“但你看……这些年来阴夏寰宇之安稳,实则构筑于作恶多端与转嫁恶念。而历代许多已然腐朽烂透的朝代,亦是先由彻底的毁灭推翻秩序,才能新生,再度重焕生机。”
“或许只是天道两面,安稳未必一定好,毁灭未必一定坏。”
“至于世人经常责备月神身为善神,却不顾天下苍生。”
“或许,也是因为一切本无善恶,月望也从未许诺会给世人庇佑。他为神所要坚守的,始终只是循环之中的安稳——然而即便王朝更迭,善恶交替,天下大乱、血流漂杵,天道历经黑暗,也终有一日会自行回归安稳秩序。”
“所以他干脆懒得插手。”
“神明或许从来不曾眷恋红尘,亦不会普照世人。”
“就像你我不会无缘无故照拂门前树下一窝蝼蚁。这样说法或许不敬,但谁知道?或许神明就真只在乎天道循环,而众生如何他们根本不在意。”
慕广寒说到这儿,突然有点耳热。总觉得背后说了那么多也不好。
“罢了罢了,毕竟世上还有那么多人虔诚信奉,我还是不要胡言乱语罢。何况万一真被哪位神明听见了,说不定也因这不敬之言要罚我的。”
“咳,总之,楚郁前辈应当也是看开了。”
“不成神祗,或许亦是幸事。你看纪散宜与青尾,不问天道公理,仅在世间做一对逍遥快活的神仙道侣,却是开心。”
“……”
慕广寒絮絮说了许多,燕王一直仔细聆听,温暖的手紧握交扣。
“嗯,”他轻声道,“神明或许,就是不会普泽众生。”
“我在天雍神殿时,亦有此感。”
“阿寒,我总以为——世间懂得爱人者,或许从来只有世人自己。”
“……”
是世人自己彼此构筑了亲情、友情、信任与无尽爱意流转。
只是人与人命运不同。有人幸运,路过世间便遇见值得托付倾注之人,无论是亲人、挚友抑或挚爱,总归在人世间有幸寻到了可以供奉的凡俗“神明”。
可总有人寻寻觅觅,一腔真心爱意始终无处安放,最后只能投向心中神明。
“但其实,能将心意投向心之所向,亦是极好归宿。”
毕竟世间生灵,爱意绵延,总要有地方可以安放,让它枝繁叶茂。
“我只庆幸……我能在世间,早早遇见我的神明。”
慕广寒的心剧烈跳动起来。
他有一瞬的茫然恍惚,继而浑身战栗。很多年以前,他视大司祭为神明。却从未想过平凡如的他……也能成为别人心中神明。
他好像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当年乌城放灯、簌城大雪、北幽山中、西凉月下,燕王一次一次态度暧昧地“捕获”他,又一次次放他离去。
没有人会甘心放走费尽心机捕到的猎物。
除非他从来不是猎物。
他是燕王的神明。
因而燕王一直以来,一次次点亮烛火,等待神明降临。却从不强留,因为无人能够妄自尊大奢求独占至高无上神祇。他的一切所为,不过是一次又一次虔诚而悄然地接近、再接近。
直到渡到遥不可及的彼岸,直到神明有朝一日垂青。
直到神明彻底接纳,主动向他敞开那片无瑕净土。然后他欣然入住,再以细腻之心一点一点重新探索每一寸角落,一点一滴地拥抱、占有、亵渎。
凡人在这世上最大的野心能是什么?
不过就是渎神。一旦神明入怀,起初想要的坐拥天下也变得索然无味了。虽然以燕王的性子,好像本来也并不怎么在意高处不胜寒,也并不觉得高坐冰冷宝座不能相信任何人、不能爱任何人的日子有什么孤独。
他虽并不介意做一个孤冷孑然的帝王。
只是那一切又怎么比得上真正拥抱依偎着真实温暖的神明。从此一生有信、一生有靠。从此有了归宿与停歇之处,有了虔诚信仰,再也不会彷徨。
……
深渊无尽,终于在他们的糖快要吃完时,虚空之中无凭无依竟飘来一盏青色小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