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使得沐九如堪堪回了些神。
此前的二十九年来,他似乎从未经历过如此铺天盖地,汹涌而来的怒火。
不论是被沐家出卖,送进宫时;又或是与宋维谦绝交之时,或是之前被人轻薄之时……
唯有方才,他听见那两人出言侮辱蔺南星的时候,他的情绪彻底地失控——
美好生活被打乱的愤恨、心上人的痛处被当中揭开的憎恶,让他在那一瞬间只想杀了那两人,或是把那两人也阉了。
他和蔺南星历经千辛万苦,筹备多时才来到竹里村,寻得了一方净土,一段时间的小憩。
如今他们阖家圆满,成了一对寻常的夫夫,却还要被人无端地打扰和羞辱。
原来人盛怒到极点的时候,确实会失去理智,失去原则,失去从容和思考。
他方才满脑子都只有一个想法,便是——
这地方既然已不再清净,那他和蔺南星就重新寻个清净的地方去。
竹里村不让蔺南星自在,世上定会有能让蔺南星自在生活的地方。
这两个败类敢拿蔺南星的残缺来诋毁说道,那就让他们也尝尝和蔺南星一样的辛苦。
但蔺南星的一声呼唤,归拢了沐九如的理智,也让他想起事情还远远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他和蔺南星如今在竹里村已定居了半年。
他虽不常出门,却能感觉到街坊邻里大多都是和善的人,村民们也时常会照拂于他们这新来村里的一大家子。
蔺南星每日去溪边洗衣,去田里劳作,偶尔也上山打猎,已和村里的许多人有了良好的往来,是村里人人交口称誉的好夫郎。
元宵和村里的孩子们也玩到了一起,不再形单影只。
而沐九如自己也找到了一份想做的事业,诊位才开放没几天。
他们一家人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
——这样完满安逸的生活,不该因为这两个人的破坏而毁于一旦。
情绪忽然放大,又极快地收束,沐九如的眼前也随之冒出一阵五光十色的幻影。
身体头重脚轻,有些摇摇欲坠,但他的思绪却无比清晰。
沐九如空前地明确自己想要做什么,想要施加什么,还有想要夺回什么。
他在小相公担忧的视线里握紧了吱嘎作响的指节,将无愁稳稳地插回鞘内。
随后他拉着蔺南星走到医治病患的桌边。
视线变得模模糊糊,却和摘下叆叇时的朦胧感截然不同。
四周的景物被拉成了短短长长、飞速穿梭的线条,只有视线中央的东西无比清晰。
沐九如在幻影重重的视野里寻找到桌上的砚台,伸出一只手,捏住凹凸卡手的边沿,紧紧抓握在手里。
沉重的石器上手便是沉沉一坠,漆黑的墨水滴滴答答落了满地。
沐九如捏稳了他的相公,也捏稳了棱角分明的砚台,他看着眼底的路,顺着混混们被拖曳的痕迹,一直向外。
一直向外。
视野的边缘划过许许多多的椅脚、人脚。
然后是门槛,是坑洼的泥地、歪倒的野草、零落的野花……
他听见身后、身前、四面八方都是人声、风声、脚步声,还有蔺南星的“祜之”、“祜之”……
一声,又一声。
沐九如听在耳一,但脚步不停,只是低低地说:“落故,你跟住我。”
蔺南星立时哑了声,不再焦急地呼唤,静静跟在沐九如身后,像一弯庞大的影子,又或是亦步亦趋的忠犬。
他走在沐九如的后方,看着身前的主子脚步蹒跚,颤抖冰凉的手与自己紧紧交握,还有一只手握着砚台,松松垮垮地,像是随时都要抓握不住。
可那抹沉重的漆黑始终吸附在清瘦的手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