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声嗡然回荡在绛山山脉。
晨雾还未散去,青纱一样披在山脊上。平日这个时候,悬龙寺的僧人们应该刚刚做完早课。
那些铮明的脑袋今天没有向装金的佛像低下去,反而挨在了泥土里。
被这二十余颗只叩莲花的头颅叩拜着的人没有一点惶恐。“人在何处!”那人手捧锦封,瞪着他们提高声音,“六皇女殿下如今何在?尔等当谨言慎行,仔细性命!”
跪在那里的僧人们没有一个应声的,但渐渐有了些微妙的动作,他们被风吹动的穗子一样挨挨挤挤,半晌把一个小沙弥从人群里挤了出来。
那孩子年纪不大,头顶戒疤还是新烧的,脸朝着地不管不顾就给那拿着黄锦封的人磕头。
砰砰砰磕了十来个,他终于开口了。
“贵……贵人檀越!那位小檀越她……她昨夜突发重疾,乘莲而去了……”
铛!正赶上最后一声钟声敲响,震得人耳膜发麻。所有人都一哆嗦,捧着锦封圣旨的褚卫暗暗抽了一口气又吐出来。好嘛,她想,这破事还是让我遇上了。
月前太女封晟苏遇刺,毒发不治,刑部追查下去直接查到了二皇女封辰珠身上。二皇女怒称反贼攀咬,拒不认罪,勾连其父家族率军逼宫清君侧,在混乱中三皇女被杀。
后乱军伏法,二皇女戮,其父亦赐死。至此几个年长的皇女全都身死,圣人亦惊怒哀痛交加,一病不起。
国不可无君,现在朝中唯一剩下的一位将成年的皇女封辰钰和二皇女是同父,父与姊不忠不孝,她自然没有了继位的权利。
好在圣人风流债多,因为种种原因没有认回来的孩子也多,在国丧之前,往各地迎回皇女们的车驾就启程了。
但这趟迎回皇家遗脉的旅途注定不可能顺利。
朝中势力盘杂,各怀鬼胎,总有人不希望从宫外接继承人回来。
这些养在宫外的孩子们没有背景,没有护卫,被谁神不知鬼不觉暗害了也查不出来。礼部主事褚卫出发之前就有心理准备,没准等她一到,她负责的这个在山寺里活了十五年的小龙雏就要没命了。
果不其然。
这位年轻的主事闭了几秒钟眼睛,再睁眼时就露出怒相,她身后的车驾旁跟着当地官吏府兵,一看她脸色变化,这群人立刻就亮出兵器来气势汹汹围上去。
“尔等贼僧,护驾不力,照料不周,致使皇女夭折,罪不可赦——”
原本还规规矩矩趴在地上的僧人们立刻乱了,有人趔趄着想爬起来逃跑,被薅住领子拖出来;有人干脆一个头扎在地上,用袖子挡住脑袋装别人看不见;老一点的僧人们只是跪着叹气,念佛,在心里暗暗地抱怨。
冤孽!这怎么不是冤孽呢?十来年前寺中一位有功德的法师,平白无故被出巡的女帝看上了。
那位圣人是个说一不二又不惧人言的,上位前就敢弑母杀姐,把同辈的姐妹杀了个一干二净,谁也不敢忤逆她。她要幸那位法师,也就幸了。
这一幸幸出来个孩子,还是位小皇女,如今一个没看住不知道怎么就死在房里,连累着整个寺都要提前往生净土,呜呼哀哉。
跪在地上的被拖起来了,抱着头的挨了两脚,那官兵们正要开门进去搜还有没有落网之鱼,殿门却自己吱呀一声开了。
少女的影子从燃着灯烛的大雄宝殿里浮出,她慢慢推开门,越过门槛走了出来。
“怎么没人叫我呢,”她说,“我刚刚睡醒,一位师父也看不见,就自己找出来了。你们是谁呀。”
所有声音都熄灭了,所有眼睛都呆呆看着她,在一片安静之中,那个小沙弥哇的一声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