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叶子渡口边上,只有两爿简陋的茶棚,无有摊商,码头破烂到泊不了船,舢舨都是拖上芦丛泥岸,翻过来晒太阳,两侧各有十来艘。
棚内摆得板桌八九张,清晨黄昏若有舟至,便直接在棚外卖鱼。
此际有人的桌子约莫占一半,两桌看似乡人闲嗑牙,一桌是名笠破袍陈、身形微佝的初老道人,其余不是卸柴搧风的樵夫,就是搁了半篓卖不出去的河鲜的钓客舟子,桌板上连茶盅都没翻起,伙计也懒得招呼,就是坐着歇腿的。
远处树荫下还有几人垂钓,这桐叶子渡口与其说悠闲,其实更多的是萧条。
野际园一行人来,棚下登时就不够坐了,茶棚伙计殷勤招待,白芷替护卫们要了茶水点心,让众人把余桌坐满,自己和翠沅在车里陪少爷,主仆仨尽量少抛头露面;这一等,便足足等了大半个时辰。
原本也想过那名斜戴破笠的道人,会不会是青帝观派来的,但委实太不称头,难以相信是堂堂天门剑脉魁首的门下,亦未主动上前,不像是接头之人。
及至道人起身会帐,一枚一枚数着铜钱的吝啬模样更是毫无大派器度,扶桌一瘸一拐地走将出去,居然拖了条腿,一身酸腐的隔夜酒气,显然是来喝醒酒茶的,断不能是什么深藏不露的道门名宿。
正当护卫们等得不耐,远处一叶扁舟撑来,未及近岸,两名高冠青袍、背悬长剑的青年道士已一前一后,飞上码头,直如鸢鸿下水,轻飘飘的身法瞧着如神仙一般,说不出的好看。
白芷掀开卷帘,二道眼睛一亮,趋前稽首。“贫道蓝仲子、白云霄有礼。敢问姑娘,车内坐的可是野际园少东家?”
“两位仙长请了。”白芷既未下车,连卷帘都未全起,淡然道:“敢问仙籍何寄,可有什么证明?”未认伏玉的身份,显然也有顾忌。
自称“蓝仲子”的青年道人也不生气,取出一枚玉牌,刻着大大的“青帝观”三字,卷起流苏捧交白芷。
“姑娘但瞧不妨。观主说了,既是百花镜庐的苏师妹引介,敝观无论如何也得卖这个面子,少东家若无意习武,学点强身健体、延年益寿的方术也是好的。”
白芷翻来覆去检查玉牌,瞧不出什么端倪。
安排伏玉上山的那人女郎信得过,对方也确实说了会拜托代掌百花镜庐的苏静珂苏师姊出面,让少爷暂寄青帝观中,当个不用晨昏日课的记名弟子,视情况再看看要不要拜师,即使拜师也就是走个形式而已。
说帖对合,便能确定来者无误,不是歹人冒充。
正欲喊少爷下车拜见师兄,忽听一人冷哼道:“我走镖二十余载,虽已金盆洗手,退出江湖多年,昔日与青帝观的魏王存道长也有一面之缘。青帝观虽有个‘青’字,入室弟子的腰牌却是以羊脂白玉雕成,二位是哪来的西贝货,敢拿这玩意来现眼?”
说话的是众护卫中身份最高、年纪最长的老镖师,人称“铁狮子”黎弘远,待过镇海镖局的两湖支局,其后任职的东家虽越换越小、越换越僻,好歹也是以一介总镖头的身份退隐,如今在邻镇含饴弄孙,不问世事。
野际园爆出苦心岩三印以来,白芷是捧着银子都找不到人手,好不容易才说动退休的黎总镖头,这趟来的护卫全是其人脉,也是他提出让多数护卫扮成家丁的主意。
蓝仲子不慌不忙,请教了黎弘远的名号,连称久仰,从容道:“腰牌形制屡经修改,师叔祖那辈用的是白玉,我等所用是青玉,皆为本观所出。”
“原来如此。”
黎弘远点头,铿啷一声擎出单刀,左右见状各挺兵刃,散成大圈将二人围住,果然是训练有素的趟子手。
“我既未见过魏道长,自也没有什么白玉腰牌,全是胡诌,你竟能顺着话头扯犊子,都不带脸红的。白姑娘,这俩混球是西贝货,少爷断不可交与他们。”白芷俏脸微变。
蓝仲子与白云霄交换眼色,按下师弟握拳之手,转头笑道:“黎总镖头,莫说江湖门派,寻常大户人家,又或署衙镖局,出入难道不需信物么?不是腰牌,便是名刺,所用不出玉木金石,玉中又只分青、白二色……便说巧合,其实也算不得真巧合,是也不是?”
黎弘远冷哼一声,虽未接口,明显有些动摇。
毕竟排列组合排一排就知道,这蓝仲子倒也不是信口开河,信物/材质的选项就那几个,蒙中的几率摆在那儿,委实不低。
观海天门在东海势力之大,不是区区乡下镖师惹得起,这两名道士是假的也就罢了,万一是真,便是大大得罪了青帝观,管叫黎弘远吃不完兜着走。
他一霎间的犹豫瞒不过弟子同僚的眼睛,几人不约而同垂落兵器,二道便于此时发难!
蓝仲子一背长剑头臂穿出,连剑带鞘,专打众人执兵之手,只听啪啪啪的连珠密响,继而铿啷啷一阵坠地声,镖师们的武器掉了一地。
几乎在同时,白云霄掠向牛车,踏辕掀帘,飕地穿入,在双姝的尖叫声中倏又自车后穿出,臂间已多了个玉雪可爱的小男孩,满脸茫然,浑不知发生何事,却不是野际园的少主伏玉是谁?
“……少爷!”白芷、翠沅双双扑至,白云霄退了一步,见师兄以眼神示意,爽快松手放人。
翠沅紧紧将少爷抱在怀里,白芷回臂将她俩遮护在后,开口欲言,忽又无语,眼中的惊疑渐渐消褪,显然想到一处关键。
“我等若是歹人,白姑娘以为眼下该是何等景况?”蓝仲子好整以暇地负剑于后,代她说出了心思。
他若拔出青钢剑,这会儿已不会有活着的护卫镖师,至少没人保得住手,遑论白云霄进出牛车如无人之境,连双姝衣袂都未沾到一角,有心的话莫说少爷,三人尽都杀了,何须多言?
黎弘远回过神来,老脸微红,拾起单刀倒持拱手,低道:“天门神技,黎某甘拜下风。适才多有得罪,望二位道长海涵。”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几岁,说不出的落寞萧索。
“总镖头客气。我等携仪剑下山,便无动手的打算,同道间小小误会,无伤大雅,总镖头毋须介怀。”蓝仲子稽首还礼,尽显名门子弟的风范。
白芷更无怀疑,让翠沅放开少主,牵他的手道:“少爷,是时候啦。这两位道长以后便是你师兄,要好生听他们的话。过些时候,我们再去瞧你。”翠沅眼眶微红,忍着不让泪水滚出,嘱他保重身体,专心修习神仙方术云云,情意十分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