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奴本来仍跪地未起,此时顺势移个方向便又叩下头去,口口声声呼杨信之为“王子我主”,欢喜无限。高壮卫士却是又迷茫又惧怕瑟缩,侧了身子不想受礼,低头问母亲:
“阿娘?这是怎么回事?我……我是谁?”
“你的蕃语小名叫诺曷钵,生于武德元年二月,江都前隋行宫禁营当中。你父为吐谷浑太子慕容顺,母亲是前隋宗室观王杨雄之女,受封‘德化公主’,大业十二年和亲降藩。”
清朗笃定的男子声音传送过来,围观人群纷纷退后行礼。大唐皇帝麻衣素服负手踱至,杨信之母子和魏叔玢亦屈膝跪地,听他继续说:
“你父慕容顺,本亦汉家和亲公主所生,自幼即在中原,向慕华风。武德元年归长安后,恭事太上皇,效忠大唐,太上皇嘉之,后应其父伏允所请,送回吐谷浑本国。伏允年老昏眊,听信奸臣,废长立幼,近年屡屡犯境入寇我边疆,终于咎由自取,身死沙碛。你父洁身自好,未曾与我大唐为敌,如今已接任可汗之位,坐拥伏俟城,虚王后与太子位,以待你母子。”
皇帝在头上说着,跪在地下的魏叔玢眼光斜睨,看不到杨信之的脸容表情,只见身边十根棒槌似的粗手指,在地面黄土上抓抓合合。
“扶你母亲起来吧,诺曷钵,”天子也叹息一声,“事出突然,难怪你手足无措。”
杨信之扶了母亲德化公主站起身,肥圆脸上仍然写满了不敢置信,看着母亲嗫嚅:“阿娘,我真……真的是……”
“江都宫变,你父亲只身逃回长安。我带着还没满月的你,一路历尽千辛万苦,等回了家,他已经又走了,回他的吐谷浑王都去做太子了。”德化公主垂着眼皮,轻声告诉儿子,“那么乱的世道,我不想去蕃国,更不想让你去……就把你寄养在本家,自己削发为尼隐居,想着母子至少能在国都保全……”
不,你不只是把儿子“寄养在本家”,魏叔玢想。你是恨丈夫慕容顺薄情寡义,又怕极了他来索要你母子出蕃,哀求说动你的同母弟杨师道,顶替他原配马氏母子,改舅为父,把一个吐谷浑王孙冒称为驸马前妻所生子,隐姓埋名过了十八年。
在立政殿陪伴她的这两天,德化公主杨冠娘断断续续地向魏叔玢说了不少往事。她知道杨师道的生母本是观王杨雄宠姬,美貌异常,生下二子一女,即海陵王妃杨步摇的父亲、杨冠娘和杨师道。杨雄子女众多,他们兄妹三人因生母微贱,颇受冷遇,从小相互扶持着长大,手足情深。后长兄早亡,遗下孤女步摇即由杨师道收养。冠娘被选为和亲公主,江都宫变后,她带着儿子随后宫由宇文化及挟持北上,又在山东落入洛阳守军王世充一派手中。
也是在洛阳城中,她意外见到了杨师道原配发妻马氏及其子。经过两三年惨绝人寰的战争围城,马氏母子死亡,杨冠娘母子却挣扎着生存下来。武德四年大唐秦王克洛阳,遣散隋宫人,冠娘也带儿子回长安,跪求同母弟夫妇,让她冒名马氏,收养诺曷钵为杨师道之子。
杨师道当时已娶桂阳长公主,做了大唐驸马,听闻原配和长子的死讯,本就伤心惭愧,又心疼同母姐历尽蹂躏九死余生,便答应了下来。他虽知诺曷钵是吐谷浑王孙,身份特殊,但想他父亲慕容顺已返回本国,又年轻尊贵,过不了几年自会重娶妃姬生儿育女,不会在意自己丢落中原的妻儿,此事应该没什么后患。
其时桂阳长公主与美男子杨师道新婚燕尔,正在情浓之际,对自己突然多出一个继子虽不情愿,禁不起丈夫一再苦求,还是和他一同犯下了这欺君之罪。于是杨冠娘到慈和寺削发为尼,诺曷钵则以“杨信之”的名字身份住入桂阳公主府。那年他才四岁,自然不记事,他“父亲”和生母都无意告诉他真相,只希望他能以杨家子弟的身份平安过一生。
十几年来,这个秘密面临的最大一次挑战,就是贞观四年唐灭突厥颉利可汗后,前隋萧皇后祖孙回长安。萧皇后早有心出家,闲来常去各尼寺礼佛,那慈和寺向有杨氏宗庙之称,她自然不会放过,第一回进去,就认出了德化公主杨冠娘。
幸好萧后自己在亡国后,也是颠沛流离受尽屈辱苦痛,同命相怜。与冠娘长谈过一次,二人抱头痛哭,萧后立誓绝不向外人泄漏她母子身世。她也确实尽力遵守这誓言了,连柴璎珞以她独孙的婚姻相威胁,她都没肯吐露实情,仍是想法以“不在尘世”等含糊言语打发走了柴璎珞与魏叔玢。
可她却不敢、也不能,在长孙皇后面前含糊敷衍过去。
李元轨挑选培养的那假吐谷浑王孙周十二,天子召见了一次,并不满意。回立政殿向长孙皇后说知,皇后觉得事有蹊跷,抱病召萧后入宫,亲自与谈,百计追问下,萧后终于不敢再瞒,说了“德化公主仍在世,在慈和寺为尼”。
于是皇后又召杨冠娘入宫,劝她以国事大局为重,同儿子一起回到慕容顺身边,辅政嗣位,将来她儿子成为西北大国可汗,也是一方霸主,风光无限。冠娘五内俱焚,痛不欲生,回慈和寺后竟欲服毒自尽,以为这样就没人可证明杨信之身份,能让他留在中原不出塞去。
“如今吐谷浑国内局势平定,慕容顺登基接位。外有我大唐天兵辅助,内有商道贸易税金,太平安乐,万事具备,你母子回国,那是现成的享不尽的荣华富贵。”皇帝说着一笑,“诺曷钵,你母亲身子不好,你带老人家到鸿胪寺客馆去住几天吧。朕命侍御医过去,给你母亲调理调理,有司也备办些使物,等太上皇山陵奉安,你们便可启程,往伏俟城去了。”
魏叔玢又转头向皇帝身后的诸王队伍里看,这回顺利望见了李元轨。那瘦长的少年也是一脸惊愕不敢置信的神色,苍白着脸,薄唇紧闭。
他受命寻找吐谷浑王孙,有大半年时间了,要找的人,居然一直就在他身边。
其余诸御弟亲王,大都在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议论。不光是他们,魏叔玢眼风一扫,见围观的众多蕃使也在指指点点议论惊叹。她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天子皇后要安排在这个场合里,让慕容顺特使弥奴来指认德化公主母子……这比朝廷忽然下个诏书,宣布找到了吐谷浑新可汗的原配和嫡子,更容易取信于各国吧。
只是……她觉得那些蕃使酋长的神情,仍然是以惊诧怀疑居多。当众闹这么一出,是足够吸引各国注意力了,却未必能让这些蕃酋客使们相信一个大唐卫士就是失散十八年的吐谷浑新王独子。
“好了。”皇帝转身,走向承载着自己亡父遗体的辒辌车,“先把大典走完。奠酒!”
启殡大典只剩最后一个仪程了:有司奉酒,天子饮,碎卮跪奠,侍中宣制,辒辌车启行,往献陵进发。
从一大清早闹到现在,所有参礼人都是又渴又累又晒又干嚎得嗓子疼。一听典礼要结束,立刻各就各位。军乐鼓吹,太常奏音,一队内侍端着供馔酒水礼器自顺天门鱼贯而出。
奉礼郎已经明显沙哑的“辒辌将发、皇帝再拜奉奠”宣声中,天子撩袍跪前而拜。两名内侍出班,一人托盘,另一人以金壶注酒于卮,先奉一卮与礼仪使试尝,稍候顷刻,再注满另一酒卮,双手端奉与皇帝。
皇帝接过酒卮,双臂微抬,欲依礼啜饮一口。此时诸王队里响起喊声:
“陛下且住!”
一道瘦削的人影飞跃而出,伸手抓住那倒酒内侍,打落了他头上的笼冠。那完全遮住两腮和小半张脸的冠帽一脱落,露出的棕黑色少年脸孔,连魏叔玢也认了出来。
吐谷浑天柱王之子桑赛。
皇帝也将手中酒卮摔落到地上,黄土顿时冒出诡异的泡沫,一望即知,那是杯毒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