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有什么事不对了。他一直觉得有什么事不对。
从启殡大典开始,李元轨一面随着众兄弟参拜起兴,一面心神不宁。他参与的这个计策,实施过程实在过于简单容易,容易到他觉得桑赛本人应该都能察觉出不对劲。
康苏密负责教导桑赛装扮成中官内侍,训练他的举止动作言语,并提供衣裳器具等。李元轨去萨保府,帮着演练了几回,然后今天一大清早让桑赛混进他吴王府的随从里,进入太极殿前院,交给殿中省执事官。
殿中省那边,应该是皇太子李承乾安排好的,一句话都没多问,直接示意桑赛入队,准备侍奉奠酒。那长相明显有蕃像、汉话都不会几句的吐谷浑少年,就这么得到了亲手毒死大唐皇帝、为父母邦国报仇雪恨的机会。
人间事如果能有这么容易,天可汗陛下不知已经死过几百回,大唐也不知亡国多少次了。
所以那天在马球场边,他听完李承乾的计划,瞠目有顷,居然当场笑了出来:
“殿下是在说笑?还是在测检元轨有无心疾?”
退一万步说,就算皇太子真的因为婚姻不协而深恨父亲,起意弑君篡位,他也不会假手于靠不住的异族遗民。参与其事的商胡萨保、御弟亲王等人,和东宫没什么深厚交情,自身又都有些本事地位,将来这逆伦恶行如果成功,李承乾想杀他们灭口都麻烦。搞出这种筹划,他难不成疯了?
“寡人有闲心跟你说笑?”李承乾唇角微撇,分明咽下了一句“你也配”,“参与不参与,一句话的事。给个痛快的。”
“臣不知殿下是何用意,也不敢以身犯逆。”杀皇帝造反这种经历,一辈子有一次也就足够了,李元轨有点苦笑地想,“殿下恕罪,元轨忝为人臣,听闻此骇人言语,亦不敢隐瞒圣听。第日朝见,当奏明主上。”
李承乾回过脸去,扫视自己的十几名卫士。卫士中有一多半是剽悍的突厥种,此时正呼喝着在场上策马奔驰往来击球。李元轨听说过,太子偏爱用突厥近卫,想必这些卫士也是只认东宫为主,不会顾忌什么亲王小叔父甚至皇帝。
自己孤身一人对战这十几条汉子,赢面不大,李元轨冷静地评估。如果李承乾是认真想拉着他一起弑君,被他拒绝并扬言上告后,现在就该命左右扑杀他了。他或许可以先发制人,胁持住对面的皇太子以自保,但李承乾自己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他一击不中,麻烦就大了……
种种考量思虑还没转完,李承乾又扭头看他,也笑了:
“十四叔,你觉得我是蠢人么?”
“不是。”李元轨应声答,并不犹豫。他二哥这长子自幼就以聪明机灵著称,如今年纪渐长,可能骄恣横暴德行有亏,但也绝谈不上傻笨。
“那我再重复一遍。你去康苏密家里,帮他训练那个熟人,听那老商胡的安排。启殡大典当天,你把人带进太极殿上阁门,交给殿中少监,以后就没你的事了。”李承乾字斟句酌,“你若不答应,要去面君奏明我谋逆,那也任由你,随便。我另寻别人共事。”
李元轨又凝视侄儿片刻,问:“殿下何以识得康苏密的?”
“三姑夫。”李承乾答,“我并没见过那老商胡的面,只有三姑夫作保,在御书房。”
这意思是说,让桑赛去给大唐天子倒毒酒的整个计划,其实是康苏密想出来的,通过三驸马谯国公柴绍上奏皇帝,皇帝又将此计交给了李承乾来主持实施。
怪不得康苏密不让我把抓到了吐谷浑小王子的事上报朝廷,李元轨不无怨结地想,那老胡商一直在考虑,怎么才能把桑赛卖出个好价钱,收回此前的投入,最大限度用他谋利……吐谷浑王室遗孤当众谋害天可汗被抓,似乎很能说明其族人心地狠毒死有余辜,唐灭吐国乃是替天行道?
李承乾又催促一遍,李元轨没有更多时间考虑了,张口答应下来,按他的布置行动。时间很紧,要把一窍不通的桑赛训练得不出大差错,必须得日夜不停用功。幸好桑赛也知这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机会,亦抱定必死决心,收敛了此前的骄狂气,认真习练,总算在入宫前假扮得有些模样。
今早李元轨把他夹带入宫交给殿中省后,二人分手。他看不到桑赛了,心里反而愈发不安,越琢磨越怀疑此事还有另外隐情。主要是……让吐谷浑国相之子当众谋害天可汗被抓,究竟能有多大好处呢?
仔细想想,似乎也没什么各国舆论间的绝大助益啊。桑赛是国灭家亡,只身一人来复仇的少年,行刺谋害大唐皇帝,只能彰显他的血性勇气,只怕对他给予同情的人更多。
越想越觉得不对味,李元轨也渐渐心慌起来。他记得李承乾并没有当面向自己挑明“天子知情定计”,一句都没有。其中关窍,全是他自己推想出来的。
紫虚观马球场上,李承乾提到同母弟李泰的文学馆,说自己“生下来就亏欠所有人”的愤激语,那也不象装出来的。不,李元轨肯定那是他的真心话,正像肯定他是真心爱着柴璎珞……他此前并不知道二人私情,那天听魏叔玢一说,却立即恍然。种种蛛丝马迹,他不是完全没见过,只之前没往那方面去想,如今挑明,一切若合符节。
那么,如果,李承乾是真的想借刀弑父……正因为人人都觉得不可能,他轻轻松松使个阴阳正反双间计,就正好……
整个启殡大典,他都陷在这番恍惚纠结如乱麻的心思里,连吐谷浑使节弥奴去叩见德化公主,都是兄弟们扯着他过去看热闹,他才意识到出了什么事。
他一直在苦苦寻找、已经断定死亡的吐谷浑可汗嫡孙慕容诺曷钵,竟然就是与自己形影不离的杨信之?
还没从这一番雷轰电掣的打击里回过神,又开始奠酒。他就眼看着穿戴笼冠大袖袍的桑赛上前,为天子斟酒。
之前在康苏密家习练时,他提醒过他们,天子进膳沾唇前,都会有人先行试尝,就是为了杜绝食水有异。当时康苏密发了一会儿愁,最后不知想起了什么,说“老康有法子”,即以胡语喝命下人。至于是什么法子,李元轨却不知道。他昨晚赶在夜禁前回大安宫了,他自己也得准备今早参与大典的衣饰。
此时他只能看着桑赛手执金壶,斟酒奉卮。这场景让他心中一动,若有所思,可没时间细想。从他的角度来看,他的皇帝兄竟似丝毫不知有异,接过吐谷浑复仇者递来的酒卮,就往唇边送……
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