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她就拿起一个烧饼,把剩下的酱肉通通夹在烧饼里,让冯二成子带着:
“过了半夜,酒要往上返的,吃下去压一压酒。”
冯二成子百般的没有要,开了门,出来了,满天都是星光;中秋以后的风,也有些凉了。
“是个月黑头夜,可怎么走!我这儿也没有灯笼……”
冯二成子说不要不要,就走出来了。
在这时有一条狗往屋里钻,老王骂着那狗:
“还没有到冬天,你就怕冷了,你就往屋里钻!”
因为是夜深了的缘故,这声音很响。
冯二成子看一看附近的人家都睡了。王寡妇也在他的背后闩上了门,适才从门口流出来的那道灯光,在闩门的声音里边,又被收了回去。
冯二成子一边看着天空的北斗星,一边来到小土坡前,那小土坡上长着不少野草,脚踏在上边,绒绒虎虎的。于是他蹲了双腿,试着用指尖搔一搔,是否这地方可以坐一下。
他坐在那里非常宁静,前前后后的事情,他都忘得干干净净,他心里边没有什么骚扰,什么也没有想,好像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晌午他送赵老太太走的那回事,似乎是多少年前的事情。现在他觉得人间并没有许多人,所以彼此没有什么妨害,他的心境自由得多了,也宽舒得多了,任着夜风吹着他的衣襟和裤脚。
他看一看远近的人家,差不多都睡觉了,尤其是老王的那一排房子,通通睡了,只有王寡妇的窗子还透着灯光。他看了一会,他又把眼睛转到另外的方向去,有的透着灯光的窗子,眼睛看着看着,窗子忽然就黑了一个,忽然又黑了一个。屋子一灭掉了灯,竟好像沉到深渊里边去的样子立刻消灭了。
而老王的窗子仍旧是亮的,她的四周都黑了,都不存在了,那就更显得她单独的停在那里。
“她还没有睡呢!”他想。
她怎么还不睡,他似乎这样想了一下。是否他还要回到她那边去,他心里很犹疑。
等他不自觉的又回老王的窗下时,他终于敲了她的门。里边应着的声音并没有惊奇,开了门让他进去。
这夜,冯二成子就在王寡妇家里结了婚了。
他并不像世界上所有的人结婚那样:也不跳舞,也不招待宾客,也不到礼拜堂去。而也并不像邻家姑娘那样打着铜锣,敲着大鼓。但是他们庄严得很,因为百感交集,彼此哭了一遍。
第二年夏天,后花园里的花草又是那么热闹,矮瓜淘气的爬上了树了,向日葵开了大花,惹得蜂子成群的闹着,大菽茨,爬山虎,马蛇菜,胭粉豆,样样都开了花。耀眼的耀眼,散着香气的散着香气。年年爬到磨房窗棂上来的黄瓜,今年又照样的爬上来了;年年结果子的,今年又照样的结了果子。
惟有墙上的狗尾草比去年更为茂盛,因为今年雨水多而风少。园子里虽然是花草鲜艳,而很少有人到园子里来,是依然如故。
偶然园主的小孙女跑进来折一朵大菽茨花,听到屋里有人喊着:
“小春,小春……”
她转身就跑回屋去,而后把门又轻轻的闩上了。
算起来就要一年了,赵老太太的女儿就是从这靠着花园的厢房出嫁的。在街上冯二成子碰到那出嫁的女儿一次,她的怀里抱着一个小孩。
可是冯二成子也有了小孩了。磨房里拉起了一张白布帘子来,帘子后边就藏着出生不久的婴孩和孩子的妈妈。
又过了两年,孩子的妈妈死了。
冯二成子坐在罗架上打筛罗时,就把孩子骑在梆子上。夏昼十分热了,冯二成子把头垂在孩子的腿上,打着瞌睡。
不久那孩子也死了。
后花园经过了几度繁华,经过了几次凋零,但那大菽茨花它好像世世代代要存在下去的样子,经冬复历春,年年照样的在园子里边开着。
园主人把后花园里的房子都翻了新了,只有这磨房连动也没动,说是磨房用不着好房子的,好房子也让筛罗“咚咚”的震坏了。
所以磨房的屋瓦,为着风吹,为着雨淋,一排一排的都脱了节。每刮一次大风,屋瓦就要随着风在半天空里飞走了几块。
夏昼,冯二成子伏在梆子上,每每要打瞌睡,他瞌睡醒来时,昏昏庸庸的他看见眼前跳跃着无数条光线,他揉一揉眼睛,再仔细看一看,原来是房顶露了天了。
以后两年三年,不知多少年,他仍旧在那磨房里平平静静的活着。
后花园的园主也老死了,后花园也拍卖了,这拍卖只不过给冯二成子换了个主人。这个主人并不是个老头,而是个年青的,爱漂亮,爱说话的,常常穿了很干净的衣裳来磨房的窗外,看那磨官怎样打他的筛罗,怎样摇他的风车。
一九四〇,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