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二成子看一看自己的鞋子掉底了,于是脱下鞋子用手提鞋子,站起来光着脚走,他越走越奇怪,本来是往回走,可是心越走越往远处飞。究竟飞到那里去了,他自己也把捉不定。总之他越往回走,他就越觉得空虚,路上他遇到了一些推手车的,挑担的,他都用了奇怪的眼光看了他们一下:你们什么也不知道,你们只知道为你们的老婆孩子当一辈子牛马,你们都白活了,你们自己还不知道。你们要吃的吃不到嘴,要穿的穿不上身,你们为了什么活着,活得那么起劲!
他看几个卖豆腐脑的,搭着白布篷,篷下站着好几个人在吃。有的争着要多加点酱油,而那卖豆腐脑的偏偏给他加上几粒盐。卖豆腐脑的说酱油太贵,多加要赔本的。于是为着点酱油争吵了起来。冯二成子老远的就听他们在嚷嚷。他用斜眼看了那卖豆腐脑的:
“你这个小气人,你为什么那么苛刻,你都是为了老婆孩子。你要白白活这一辈子,你省吃俭用,到头你还不是个穷鬼!”
冯二成子这一路上所看的几乎完全是这一类人。
他用各种眼光批评了他们。
他走了一会转回身去,看看远方,并且站着等了一会,好像远方会有什么东西自动向他飞来,又好像远方有谁在招呼着他。他几次三番的这样停下来,好像他侧着耳朵细听。但只有雀子的叫声从他头上飞过,其余没有别的了。
他又转身向回走,但走得非常迟缓,像走在荆藜的草中,仿佛他走一步,被那荆藜拉住过一次。
终于他全然没有了气力,全身和头脑。他找到一片小树林,他在那里伏在地上哭了一袋烟的工夫。他的眼泪落了一满树根。
他回想着那姑娘束了花围裙的样子,那走路的全身愉快的样子。他再想那姑娘是什么时候搬来的,他连一点印象也没有记住,他后悔他为什么不早点发现她,她的眼睛看过他两三次,他虽不敢直视过去,但他感觉得到,那眼睛是深黑的,含着无限情意的。他想到了那天早晨他与她站了个对面,那眼睛是多么大!那眼光是直逼着他而来的。他一想到这里,他恨不得站起来扑过去。但是现在都完了,都去得无声无息的那么远了,也一点痕迹没有留下,也永久不会重来了。
这样广茫茫的人间,让他走到那方面去呢?是谁让人如此,把人生下来,并不领给他一条路子,就不管他了。
黄昏的时候,他从地面上抓了两把泥土,他昏昏沉沉的站起来,仍旧得走着他的归路。
他好像失了魂魄的样子,回到了磨房。
看一看罗架好好的在那儿站着,磨盘好好的在那儿放着,一切都没有变动。吹来的风依旧是很凉爽的。从风车吹出来的麦皮仍旧在大篓子里盛着,他抓起一把放在手心上擦了擦,这都是昨天磨的麦子,昨天和今天是一点也没有变。他拿了刷子刷了一下磨盘,残余的麦粉冒了一阵白烟。这一切都和昨天一样,什么也没有变。耗子的眼睛仍旧是很亮很亮的跑来跑去。后花园静静的和往日里一样的没有声音。上房里东家的太太抱着孙儿和邻居讲话,讲得仍旧和往常一样热闹。担水的往来在井边有谈有笑的放着大步往来的跑,绞着井绳的转车喀啦喀啦的大大方方的响着。一切都是快乐的,有意思的。就连站在槽子那里的小驴,一看冯二成子回来了,也表示欢迎似的张开大嘴来叫了几声。冯二成子走上前去,摸一摸小驴的耳朵,而后从草包取一点草散在槽子里,而后又领着那小驴到井边去饮水。
他打算再工作起来,把小驴仍旧架到磨上,而他自己还是愿意鼓动着勇气打起梆子来。但是未能做到,他好像丢了什么似的,好像是被人家抢去了什么似的。
他没有拉磨,他走到街上来荡了半夜,二更之后,街上的人稀疏了,都回家去睡觉去了。
他经过靠着缝衣裳来过活的老王那里,看她的灯还未灭,他想进去歇一歇脚也是好的。
老王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寡妇,因为生活的忧心,头发白了一半了。
她听了是冯二成子来叫门,就放下了手里的针线来给他开门了。
还没等他坐下,她就把缝好的冯二成子的蓝单衫取出来了,并且说着:
“我这两天就想要给你送去,为着这两天活计多,多做一件,多赚几个,还让你自家来拿……”
她抬头一看冯二成子的脸色是那么冷落,她忙着问:
“你是从街上来的吗?是从那儿来的?”
一边说着一边就让冯二成子坐下。
他不肯坐下,打算立刻就要走,可是老王说:
“有什么不痛快的,跑腿子在外的人,要舒心坦意。”
冯二成子还是没有响。
老王跑出去给冯二成子买了些烧饼来,那烧饼还是又脆又热的,还买了酱肉。老王手里有钱时常常自己喝一点酒,今天也买了酒来。
酒喝到三更,王寡妇说:
“人活着就是这么的,有孩子的为孩子忙,有老婆的为老婆忙,反正做一辈子牛马。年青的时候,谁还不是像一棵小树似的,盼着自己往大了长,好像有多少黄金在前边等着。可是没有几年,体力也消耗完了,头发黑的黑,白的白……”
她给他再斟一盅酒。
她斟酒时,冯二成子看她满手都是筋络,苍老得好像大麻的叶子一样。
但是她说的话,他觉得那是对的。于是他把那盅酒举起来就喝了。
冯二成子把近日的心情告诉了。他说他对什么都是烦躁的,对什么都没有耐性了。他所说的她都理解得很好,接着他的话,她所发的议论也和他的一样。
喝过了三更以后,冯二成子也该回去了。他站起来,抖擞一下他的前襟,他的感情宁静多了,他也清晰得多了,和落过雨后又复见了太阳似的,他还拿起老王在缝着的衣裳看看,问她一件夹袄手工多少钱。
老王说:“那好说,那好说,有夹袄尽管拿来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