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现在,他不恨她了,一点儿也不了。监狱、审判、亲人的离世所留给他的可怖风暴正在退场,他的身体和头脑都逐渐清明起来。她已哭倒在他两腿间,他没再尝试去抱她、拉她、让她站起来,他让自己滑下椅子,席地而坐,向前搂住她。“嘘,嘘……别哭了,宝贝儿,别哭了,咱们的时间不多,你振作起来听我说,哥哥有重要的话和你说。”十月二十九日柳梦斋被送入诏狱,自那后,万漪便一直魂不守舍。十二月二十一日的这一刻,贴着他、靠着他,她终于不再总是有踏空的感觉,她一点点踏实了,世界也随之变得真实了起来,令她能够看得见、听得懂、抓得住。柳梦斋从她眼睛里读出了她的醒觉,他欣慰地点点头,低声道:“小蚂蚁,第一,你没有害我,一切都和你没关系,是上头要制裁我们柳家,不管有你没你,我都会是这个结果。反而因为有了你,我才……”他不知是不是在牢里太久没说过话,在堂上又一下子说了太多言不由衷的话,所以已变得不会说话了。一时间,他完全不知该怎样对她说清楚,一个总是被母亲漠视的赘疣、被父亲嫌恶的废物,一个向来只有冷冰冰的金子和银子肯陪伴他的孩子,是多么感激那永远为他敞开的温柔怀抱、永远对他投以真挚爱惜的双眸?“总之,要不是有过你,那我这一辈子,就压根什么都没有过。”他对她笑了笑,想擦净她的泪,却把她小脸上涂满了自己的血。柳梦斋骂一句,又将那散开的“绷带”重新扎紧,清了一清嗓子,“第二,你务必要迅速同我切割干净。唐文起恨我,但也一样恨你,而今他还想玩弄你,可一旦他玩腻了,就会毫不留情地毁掉你。到那时,那些残余的留门弟子也不会放过你。你得赢取唐文起的信任,赢取他对你的保护。”“哥哥,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都什么时候了?你给我闭嘴。”还是那样。他稍微一发脾气,她就乖乖的,瞪着水汪汪的眼,拿整颗心看着他。柳梦斋早已被悲苦塞满的灵魂缓缓渗出了一丝柔情蜜意,他笑了,“我今儿当堂骂你是婊子,就是为给你破题。小蚂蚁,指鹿为马,你总懂得吧?你爱的不是我,是唐文起。你初夜里欺骗的是我,不是他。你一直倾心于他,却因自己早就破了身而自卑不已,又不忍骗他,所以才临场变卦,抓我来当冤桶。反正当初你怎么和我说,就怎么和他说,拿出你待我的真心,在他跟前做戏。那个老男人会上套的,只要你下钩,所有男人都会上套的。无论如何要拿他保住你自己,先活下来,活下来再说。”万漪一脸不可思议地瞪着他,“哥哥,你在说什么呀?我根本就不想活,我——”“你一定得活!要不是非死不可,我也想活着!活着多好啊。你没见过,那些被夹子扣住的狼,哪怕生咬掉自个儿一条腿,也要逃半条命出来。你这好好的,干吗要死?你才十六岁呀,小妹妹,大好的人生在前面等着你呢!干吗不活?”“我活不了,我做不到,活着太累了,人比狼还可怕,好像我这样的人——”“你哪样的人?”他忽又变得严肃,板起脸来道,“我来告诉你,你是哪样的人。你做这行,廉耻是早就扔了,你还偷过东西,出卖过别人,你也欺瞒过、坑害过自己的朋友。哦,对了,你杀过人。”万漪那源源不绝的泪水骤然间凝结,她面色大变,惨白如死,似乎血管里的血液也停止了流动。他知道?!他知道!!而他只淡淡笑了笑,“你说过,你目睹白凤亲手勒毙了白珍珍……白凤曾是我父亲的情妇,我了解她为人。她不可能让你活着走出来,除非先把你变成帮凶。”慢慢地,他伸出干净的左手,为她擦拭着血痕斑斑的脸,“看清你自己了么?妓女,贼,叛徒,杀人犯。白万漪,你半点儿都不是——你自以为的那个人。”他的话流窜过她全身,终于,在看过了所有人的面具后,万漪看见了她自己的脸被他轻轻翻转到背面,镜中的倒影终于扭过头,露出她后脑勺上的那张脸——万漪从未见过的,另一个万漪。她汗毛倒竖,身体里抖动起一股黑暗而炙热的战栗,无比清晰地,她感到了命运即将萌发。柳梦斋一瞬不瞬地凝视着这个妓女、这个贼,他的叛徒和他美丽的杀人犯,目光里铺满爱怜。是的,他早已看见了完完全全的她,但如果她只爱一半的自己,那么他也情愿一辈子假装只看得见她纯洁的半面妆。可惜白昼马上将离开天际,他没时间了,在永夜降临前,他必须逼她面对生命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