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渝又问做了哪些检查。佟展说:“今天做了头部ct和血管影像,明天再进行超声波和血检,最后再看情况。”又抬起头笑着问陈渝道:“你最近怎么样?工作忙不忙?”
陈渝说:“还是老样子,工作不是为了生活,而是生活为了工作,整个的反了过来。”
佟展说:“你们那企业也是剥削严厉,只看利益,别的什么都不管。我一直都很好奇,你是怎么有时间去帮碧江补课的?”
陈渝笑着佯装自豪地说:“你还不知道我吗?大学里什么都没学会,学习是最在行的。”他因为是刚下班来的,正好赶上饭点,一个护士来喊打饭,又有一个护士来说要把明天检查的费用先交了。这病房里还住着其他两家病人,一下显得乱哄哄的。
佟展就忙收拾了饭盒准备先去打饭,陈渝就说:“给我吧,我去。”他看佟展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就把交费、打饭打水的事都帮他做了。
后来,佟展妈妈在床上睡着了,佟展搬了一个小板凳在她床边坐下。陈渝坐在床尾的椅子上,跟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问问他家里的情况,又问问他妈妈的病情进展。
佟展说:“家里的事我都让她停了,现在就只静养。上周回老家把家里的事都交代给了我弟,又给他留了些钱,让他帮忙照看着。”
陈渝就说:“你有什么事就张口,不管哪方面的,我兴许能帮上一点。现在刚工作,即便是好单位也不可能对新人多优厚,你那国企制度繁多更是如此。”
佟展只笑着说好,又说:“她暂时没什么大碍,医生说小心注意就好了。”又往床上看了一眼说:“很久没有这么陪她了,除过病情不说,这么坐在她旁边其实我觉得还挺好的。”他这几天在医院,尤其深深感到作为一个外地人的痛苦,又感到作为孩子的凄然,他已经从一个学生变成了一个有着社会身份的人了,然而妈妈却对现在的他却更加陌生,那种因距离而导致的感情流逝虽微小,却也很灼人。
可能是因为妈妈在这里,佟展总是会聊起一些老家的事来。那时已经是晚上了,病房里的其他病人都睡着了,窗帘没有拉上,窗外的霓虹星星点点的,像一个精致屏风,把城市的夜色拓印在了上面。
陈渝看着那些闪烁的星点,又听着佟展娓娓诉说着,感到生命如蚍蜉一般渺小。
佟展聊到他妈妈的时候,显得很颓然,再不似上学时候那般意气风发,他说:“人越长大,就越觉得,其实自己是父母的延续,或者说,跟父母越来越像,以前我还常埋怨她这里不好那里不对,现在发现自己做事待人简直和她太相似,有时候甚至连动作、口气都是一个样。”说着说着,他竟越来越自责起来:“人家都说父母在不远游,她现在只一个人在家,我却还执意要留在南京,简直是不孝。”
陈渝看他这样伤心,忍不住安慰他道:“你也是为了以后她能过得更好,我们又都不是城里人,这几年的折磨也是再所难免的。”
佟展却似乎沉浸到了那种自责之中,久久不能拔出来。他忏悔似的说:“妈妈现在离我太远,她的悲喜烦恼我都触碰不到。我时常会梦到,也能想象到她一个人在家里的孤独无助。初春的光景,她要起早贪黑地为家里的十几亩小麦浇水,大概天不亮就要出门,一直到天黑透了才撑着手电筒,满身泥泞地回来。入夏之后,她会坐在家里的屋檐下,看着连续几天从檐下垂落的雨滴,为成熟的挺立在地里却不能收割的庄稼犯愁,可能晚上睡不着觉,可能会连夜的叹息,我却听不到。等雨过去了,麦子也收了,她又开始顶着烈日为棉花打尖,为黄豆喷农药。秋天的时候,她要到处奔走,托人安排机器耕地施肥,为来年做准备,她的身体早不那么敏捷了,但还是要快步地走,因为茬口时令并不会同情年纪。最难的是冬天,狗子们不吵闹了,赶羊的也少了,田里也没农活了,但是村里却很安静,外出打工的人不到年底不会来炫耀见闻,她每天都在家里熬日子,想我们在外怎么漂泊。她整天没有事做,晚上可能七点不到就睡觉了,她可能不想睡,但是又无所事事,相较于漆黑的夜晚,清冷的清晨可能没有那么令人寂寞。她那种发呆的孤独的场面,我也看不到。”
陈渝听着佟展的诉说,就仿佛看到了一位老人孑然的孤独的样子。虽然同样是农村来的,他却觉得,佟展对于家乡的眷恋要远比自己深沉。他仔细看去,发现佟展眼里已满是泪水了。
佟展把头转了过去,转回来的时候,还是保持着自信的微笑:“我有时候很羡慕本地人,可以清早开车送家里的老人去今天要拜访的亲戚家,不用他们自己骑车风吹日晒,也可以每个月把家里的水电煤气都办理好,不用老人对着营业厅的自助付款机着急地无从下手,可以时常带他们去商场买喜欢又合脚的鞋子,也可以把自己家里富余的水果分给他们。而我只能一周一次电话向家里报平安,有时候,几声问候过后,电话两头都沉默无话可说。妈妈还是自己的,纵然我心里对她有无限感恩,可是亲情好像已经是别人的了。距离是刻薄的,就那样阻拦着,让我们不能休戚与共。”
陈渝能够想象,佟展回到老家大约是个不爱说话的人,逢年过节回家,妈妈只是知道他这个人回来了,他在外的经历、情绪、神采和落寞全都带不回去,他活在与妈妈彼此都不知道对方能否吃好饭睡好觉的陌生世界,然而,他又不是个犬儒主义者,传统孝悌礼仪他都丢不掉,他心里只怕更加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