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带她去拍婚纱照。鸿翔时装大楼里最豪华的洋装店,厚重的帷幔缓缓拉开,她繁复的裙摆仿佛绽放的茉莉花瓣,无瑕而芬芳。
“太隆重了”阿黎抬眸。
不,不够。玉家兴摇头。海城玉家和川西曾家的联姻,本来就该如此辉煌宏大。两排轿车开路,新娘穿着长长的拖尾,拿着一束茉莉捧花。满城宾客都在为他们祝福,念着天上人间、百年好合。
闪光灯骤然亮起,眼前一片雪白的光。阿黎恍惚了一瞬,轻轻松开了玉家兴的手。
小豆腐将洗出来的相片送来了总督府的三安堂。照片里的两人明眸皓齿,笑容灿烂。真神奇啊,生命中的刹那被重现,被永远的保存。
“喜欢吗?”玉家兴静静地看着她。
阿黎却忽然抬起头,极浅地笑:“可惜是黑白的。”
既然你想抹平遗憾,那就真真正正迈过心底的那一关吧。她眼中盈满了温柔的鼓励,静静地看着玉家兴。
“不如你的画更好看。”她说。
她从未见过他作画,却可以将这句话说得这样坚定。
“拿起画笔,忘记那些摧眉折腰事权贵的过去。《玉氏画谱》虽然不在了,但你明明记住了所有的画册,还有机会抚平遗憾,不是么?”
她想起林师父,垂眸道:“你在哪里,你的家就在那里。你的根就在那里。”
书房里,阿黎亲手替玉家兴研墨。五彩墨在歙研上点水化开,斑斓的淡彩仿佛赤水河映着火光的水色。
他深深吸一口气,多年未下笔,连手腕都在轻轻颤抖,久久落不在纸上。
阿黎却从他迟疑的手里轻轻接过笔,重重在纸上落下墨。
哪有技法可言?她只有肆意随心。陈氏药局背叛旧主,她拼了两场重伤,也要将它收归自己。曾老祖没来得及教给她曾家的针灸,她却在不死木方印找到了全天星针灸图。
人生满是遗憾又怎样?她还有一腔孤勇,还有日日月月年年。
“别害怕。”她重新将笔交还给他,“我开笔,你随意。”
本就是天糊开局,怕什么?曾为阉人义子又如何?
只要你勇敢落笔,谁不认你是玉家的传人玉家兴。
玉家兴看着曾阿黎的眼睛,她墨色的眼眸里云雾翻滚,爱怜横溢。
他深吸一口气,落笔渐渐流畅,像篆刻在骨血里的记忆终于复苏,眼前走马灯一样闪回着生命中的吉光片羽。
哥哥玉家盛在书房里如何教他玉家的《机关图注》,他背不出玉氏画谱,落下来的戒尺却只轻轻敲在了他掌心旁的书案上。嫂嫂悄悄摸出一本西洋画册,冲他眨眨眼睛。阿黎在氤氲的烟气下为他做一碗面,他将她每一个灵动的表情都用眼睛记下,就像现在一样,跃然纸上。
雪白画纸上,茉莉树下的他和她并肩而立,仿佛一切都还没有发生。没有川西赤水河上的一场大火,也没有青皮林里的生离死别,只是两个真心相爱的年轻男女,
看着一幅画,却让他们都泪盈于睫。
玉家兴低下头,一点点朝落泪的曾阿黎靠近。吻如飞羽,掠过唇齿之间。夜色朦胧,腾起暗香朝烟。晚风如轻纱,拂过两人的心田,泛起一圈圈涟漪。
星光点滴,如同微弱的烛光。她的吻带了眼泪的气息,想努力将他的遗憾和伤痛都融化在无尽的夜色里。
他却在这吻中,一点点地伤感起来。
只是我的遗憾被抚平了。那你的呢,阿黎?
你在看着这幅画的时候,所思所想,又是什么呢?如果有一天,你完成了曾老祖的嘱托,最想抚平的遗憾是什么?
是成为玉家兴的妻子,还是五湖四海天空广阔,你还没有来得及去看白云苍狗的世界?
第二日,《西北日报》头版头条刊登了玉大帅即将订婚的消息:“玉家兴、曾阿黎,谨于民国十五年六月十五在西安曲江楼大饭店举行订婚仪式,敬治喜宴,恭请光临。”
消息一出,全城轰动。当初玉家兴身困城中城,小豆腐为了隐瞒他的行踪闹出了一场双姝争夫的大戏。满城热议到底还是总督府里的四姨太手段了得,赢得了风流倜傥玉大帅的心。
小豆腐在茶馆里听了一天的流言蜚语,回来绘声绘色和阿黎学:“四姨太扬扬扬眉吐气,娇喘嘤泣向玉玉玉大帅祈求要办得声声声势浩大,轰轰烈烈,好一一一扫这些天来被萧萧萧小姐压制的难堪。”
故事的另一主人公,传闻中天天上门抱着玉大帅的腿哀泣的萧大小姐,正坐在阿黎的身前替她化妆,笑得手抖画歪了眉毛,惹来玉大帅的怒视。短短几天,玉大帅连续登报。有人说民乐大影院的老板秦俞之接了帖子。上海滩的女明星苏珊珊受邀,带了一圈当红的女明星来给玉大帅送新婚贺礼
西安城里大大小小的商号商会都要来派人来赴宴,比王会长旧年的宴席还要盛大。玉大帅为了给四姨太撑面子,十二件春盛装大聘,俱是关外王玉如令当年留下的宝物,连《玉氏画谱》的孤本都摆了出来。
六月十五那天一早,曲江春大饭店前就被围得水泄不通。海城军出动了两百余人,由马坊街到民乐园每隔一段就有人持枪站岗。水晶吊灯下摆了数张西式长台,铺着蕾丝白布,摆满各式珍馐。
正中央的舞台以红绸相坠,正中摆了一人多高的鲜花花篮,旁边架着三层的大蛋糕和倒满了红酒的水晶杯塔,金碧辉煌,满目珠玑。
更令人啧啧称赞的是一幅半人高的西洋画,画中人物宛如从现实中走出一般,玉大帅与美丽的未婚妻相视而笑,眼中流露出甜蜜与爱意,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如此自然和真实,就连落在新娘发丝上的茉莉花,都绘制得极为细腻。每一片花瓣的纹理清晰可见,仿佛微风一吹便会轻轻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