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馆长想起了一切。他所得到的,他得到又失去的,以及他不曾拥有过的。谢默斯曾是他最看好的学生,谢默斯离开银湾塔也成了他最遗憾的事情之一。这位生性叛逆的学生已不再年轻,经历了足够多的喜悦和苦难,多到让人怀疑自己的存在本身。而老馆长依旧相信,现在的谢默斯能够理解并继承自己的意志。和一座城市、一个文明的历史相比,一个人的生命无论如何都不能算“漫长”。但真正体会到历史之重,且能为之作注的,也正是人短暂到可怜的生命。在有限的生命与无限的知识之间搭起桥梁,这就是银湾塔的意义所在。可真要保护好这座桥梁,银湾塔又不得不回到现实世界中去。当年谢默斯被迫离开银湾塔,也正是因为“世俗”的原因。“谢默斯……我还记得你的那篇文章。论奴隶制与玛伦利加的……”“《论奴隶制与玛伦利加的真实起源》。”谢默斯替奄奄一息的恩师报出了题目。“老师,是您教会我如何像历史学者一样思考,可我却因为自己的幼稚和冲动,险些让银湾塔遭受责难,实在是……”老馆长的脑袋在枕头上轻轻晃了两下:“不……你是对的,谢默斯,只是玛伦利加……它不是完美的理想国,不能毫无顾忌地包容所有真相。你写的东西,涉及到城邦的……正统性。”不像城邦正史所标榜的“先天自由”,玛伦利加在此地铺下的第一块砖也染着奴隶的鲜血,只是建城初期的污点很快被刻意隐去,就连银湾塔也不得不对此作出妥协。谢默斯曾想揭开蒙在玛伦利加本质之上的迷雾,但为了让银湾塔免受市政厅的攻讦,他只得烧毁书稿,黯然离开这座知识的圣殿。而在玛伦利加与银湾塔的最后时刻,谢默斯仿佛回到了过去,重拾那份为捍卫知识而战的心境。他握着导师的手,感觉到老者的生命正一点点流逝,像极了他们此刻身处的银湾塔。“银湾塔就……就交给你和丽兹了……”老馆长的气息弱如风中残烛,枯枝般干瘦的手指却仍紧紧抓着谢默斯,就像抓住从珍珠河流向大海的时间。“谢默斯,扶我起来,让我再看它一眼——”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也越来越微弱,浑浊的双眼却闪动起异样的光芒。如此明亮,如此热切,像高居天穹的恒星,像守护银湾的灯塔。若是老馆长的导师与同窗在世,定能认出这光芒的出处——六十年前,他第一次踏进银湾塔的大门时,眼里也放着同样的光。与谢默斯交握的那只手骤然僵直又缓缓松开,栖居在苍老身躯里的火焰也燃到了尽头。老馆长半阖着双眼,陷入钟声与炮响都无法唤醒的长眠。“丽兹——丽兹小姐!”陪侍左右的仆从扯着哭腔,急切地呼唤银湾塔继承者的名字。丽兹闻声一把推开了门,径直冲到老馆长床前,怔怔地碰上祖父不再跳动的脉搏,靠意志强撑起的镇定与克制如沙堡溃散,顷刻间泣不成声。老馆长的遗体被安放在银湾塔提前置办好的棺木内,但迫于库尔曼人的轻骑兵已在玛伦利加远郊驻扎,城外的墓园已经去不了了。好在银湾塔建时就藏着些机关暗门,起初是为了保存少量极为贵重的书籍和文物,现在也算派上了用场。于是,众人将棺椁留在银湾塔地下空旷的书库里。正上方恰好是图书馆中央的神像,白天时会披上穹顶投下的阳光。这也遂了老馆长的遗愿,让他的灵魂与身躯永远留在他用全部生命深爱的地方。一场简单而仓促的葬礼过后,尚未离开银湾塔的杂役正准备将最后一批藏书转移到船上。银湾塔的藏书量不容小觑,城里剩余的十来辆马车好不容易集结在台阶前,只待丽兹一个指令,就将把几十个沉甸甸的大木箱装车送往码头。日落后,北风刮得更紧了,橘黄色的余晖在寒冷的朔风里被夜色一寸寸吞没。翻卷的乌云开始聚集,下雪大概也就这两天的事。背着行囊的市民们仍在涌向码头,迫近的战火已灼得他们焦头烂额。当中间杂着大哭大闹、不愿离家的孩子与老人,也混进了一度随教团消失的虔诚祈祷。而在这潮水般奔涌的混乱里,特意为老馆长敲响的钟声是如此神圣庄严。丽兹和谢默斯站在银湾塔门前,一齐目送路易斯与艾德里安离开的背影。除了宁愿在家坚守到死的少数,玛伦利加现存的大半人口都聚集到了海港区,想要挤上离港的船只。飞狮公馆和残留的地下帮派正协助城市守卫维护码头的治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