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波,你已做的很好,不要再去想了……”
温齐何尝不知她的心事?
人醒来后,便常思虑宫变当晚,倘若她不是强制逞能,而是立马派人出宫求援,又怎么耽搁了时间,不仅连累了太子,还叫太子妃当场身陨。
这细细如发的黑色忧虑,如蛇似蛊钻入她的脑中,一但翻腾起来,便是怎么也压制不住的痛苦!
眼见着怀中女子身躯都在颤抖,温齐从怀中取出一丸药来,捏碎蜡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将这枚枣核大小的药拍入华滟口中,此药入口即化,是他寻遍医生讨来方子专制的药丸,就克华滟这思虑过重的疾病。
不过时,温齐就感到她睡着了,便把她小心翼翼地放平在锦帐之中。这驷架马车是昔日皇帝下旨专为同宠妃游玩打造的,极为稳当,自从前朝帝殇之后就堆在行宫宝库里,如今找出来,正好便宜行程。
软红绸缎中,华滟即使睡着也蹙着一对眉,黑发如绸,白肌如瓷,只是冷汗不停,濯冰时不时就要拿了帕子浸过冷水,再细心搽拭。
温齐凝神望了一会儿,只觉华滟周身萦绕的气息如低垂的乌云,压的人喘不过气来。他不忍再看,扶上车窗,心中暗想,他一定会找到法子教她走出心困之境。
这时有亲兵在外呼唤,道是前方有事急需定夺,温齐吩咐了濯冰几句,匆匆下了车架。
霞红的帘幕随着身影离去晃了一晃,泼洒进满怀灿烂若金的阳光,不偏不倚,正巧照到华滟所倚的软榻之下,倘若再多过一寸,便能爬上锦缎,暖了那白若瓷、也冷若瓷的肌肤!只是那帘幕终究是平稳下来了,阳光便也始终停在一寸之地处,然后渐渐黯淡下去。濯冰默不作声地为华滟掩了被角,然后升起了竹帘,露出大片车窗。
窗外,山泼黛,水挼蓝,翠相搀。千片赤英霞烂烂,朝阳照耀生红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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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京,二十七日的国丧期后,百姓们撤下门口挂的白幡,闭门的脚店纷纷重开营业,萧条沉寂了月余的上京两市恢复了繁华。
毕竟,人活一世总要穿衣吃饭,皇帝死了对于平头百姓来说,倘若能为其哭嚎流上几滴泪,已然算是忠心。况且这位行宫遇刺而薨的皇帝,在活着时也未有什么仁政法度,反而不知饥渴地向民间索取搜罗道人丹方,即便他在登基之初也能称一句明君,但时移日久,罔民们在日复一日的苦熬中,只记得他晚年的“昏乱纪度、好功自是”。
隆和十八年的末尾,就在满城雪白的灵幡中结束了。棺椁葬入皇陵,罪人清算以血偿命,一切似乎都尘埃落定了。
翌年春,太子华潇正式登基,改元长兴。后人回顾史书,这短暂的十几年是王朝最后的辉煌,史称“长兴之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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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兴元年,泉州石湖码头,夏。
“收帆——收帆——”站在小船上的士兵手持一双信旗,不停地向远处缓缓驶来的船队挥舞,同时放声大叫。
石湖码头作为泉州第一大码头,依靠天然的长礁石为靠岸设施,平日里见证过多如泥沙的商船流转,只是碍于风向和船只大小,并不是所有船只都能驶入石港停靠,譬如此刻这队风格迥异于内陆商船的船队。
泉州市舶司及转运司对此并不见怪,三角帆、夹板船、加上这些金发碧眼髭发浓密的船员,一望即知是西洋来华的番商。
连码头指挥的小卒都司空见惯了,见到商船停住在近港的锚地,番洋船员们搬了货物运到漕运小船上驶到岸上,便利落地带了为首领队似的人物去了离岗不远处的场务房中,清点货物后捺印交税。
只是见了长官看到货物清单后喜笑颜开的样子,小卒便好奇地问了一句:“大人何故如此激动?某观这所运货物无外乎是番子自产的香料和宝石,虽珍贵,却也没什么稀奇的。”
场务长官挥退了旁人,在屋内激动地转圈,仍觉难以抒发,于是从抽屉里取出一只象牙烟斗,打开方才那洋人领队塞过来的一只小盒子,从里面取了南洋产的烟草细细填了,点燃后深吸一口气,徐徐吐出白烟,这才餍足地停下了下来。
“你懂什么,史迪威可是给你舅舅送来了一份大礼!这份东西要是能呈到上京,你舅舅必能官运亨通!”烟斗重重敲下,痛得小卒哎呀一声。
小卒扰了扰头,委屈道:“可是舅舅,我也没见到什么好东西啊!”
场务长官乜了他一眼,轻哼一声,那方才那盒子在手上抛了两回,然后在外甥好奇的目光中拧开了盒体,露出隐藏其下色如胭脂的膏体。
一股异香顿时在室内飘散。
小卒用力嗅了嗅,奇道:“舅舅,就是这东西?这不就是一香膏吗?”
场务长官没有理他,只是用指甲略微挑了点膏体,取来象牙烟斗,将那指甲上的软膏弹到烟斗重,复又用烟草填了,再探到灯上点燃,不一会儿,一股更馥郁更霸道的香气顿时四散开来。
场务长官把烟斗凑到唇髭下深深吸了一口气,等那股淡粉色的烟雾在口腔和鼻腔中反复吸收殆尽,这才陶醉地道:“你懂什么?这芙蓉膏可是天下奇物,吸一口不知疲倦,吸两口不知疼痒,吸三口……”
“怎样?”小卒亮眼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