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李明宇也不明白为什么好学生杜以泽会喜欢子弹乱飞的黑色港片,他觉得杜以泽深受其害,竟然像个娘们一样把头发留长,用水打湿,一股脑的往头顶梳,还非说自己是个有大背头的古惑仔,结果得瑟了不过两天,就被他妈揪着领子按到路口的王师傅那里剃光了。
杜以泽还不死心,摸着自己的青色的发茬,一口一个“阿宇”,活像在叫自己的马仔。
李明宇则更着魔,回敬他一个“小杜同志”。两人整天一个“阿宇”、一个“小杜同志”,简直就是一段教科书般的魔幻现实主义友谊。
杜以泽实在是喜欢不起来这个称呼,李明宇一旦这么叫他,杜以泽就追着他满街跑。
“我为什么不能这么叫你啊?”李明宇捂着脑袋直纳闷。
“不好听。”
“哪里不好听?”
“就是不好听!”杜以泽双目圆瞪,“我又不是老头子!”
“你当然不是老头了!”
“所以你不能这么叫我。”
李明宇抻着脖子,刚想辩解两句,转眼一想杜以泽说的有道理啊,电视里确实都是糟老头之间才这么叫,只好点点头,妥协道,“那我以后叫你小杜,行不行?”
杜以泽双手抱臂,脚尖在地上思索似地敲了几下,才说,“行。”
李明宇顿时眉开眼笑,拽着自己的书包带子,扭捏道,“那……小杜小杜,你今天晚上来我家一起学习吗?”
说得倒挺好听,其实只是想抄作业。
杜以泽抬抬下巴,“你上课干什么去了?怎么又不会写?”
“我又不是你。”李明宇讪笑道,“你最聪明了。”
学习对于李明宇来说可以称得上是一大世纪难题,他不明白为什么语文老师嘴里吐的每一个字词短语组成句子以后他就再也听不懂了。老师出题让大家一起练习珠心算的时候,他的脑袋里只会闪过店主老婆胸`脯上的两只小白兔。
杜以泽就不一样了,他好像学什么都得心应手,总能在放学前将作业全部写完,考出年级前五就算发挥失常。李明宇望尘莫及,死乞白赖,撒泼打滚,终于抱上了这根大腿。
不过李明宇并不知道自己这么轻易便傍上学霸的真实原因——这并不是因为李奶奶的饭菜做得有多么好吃,也不是因为杜以泽有多乐意教他学习,更不是因为他所分享出的火柴盒里真的装有什么有趣的小玩意,有趣到足以吸引杜以泽经常来他家里串门。
杜以泽根本就谈不上有多喜欢他。
尽管他们俩是邻居,特别近得那种,门对着门,两人又上的同一所小学,但是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杜以泽在李明宇面前能有一种微妙的优越感,这种优越感来自于他认为李明宇毫无威胁,这让他感到自在、舒服,哪怕他不喜欢李奶奶的混沌和耳背,也不喜欢李明宇的无聊与愚蠢,但至少在这一小片天地之内,没有人会因为他的成绩低了两分而将他关进衣柜里。
到了晚上睡觉的点,杜以泽家里就会来敲门,大部分时候都是杜妈妈来接他,一旦是杜爸爸过来的话,杜以泽就知道,他们又吵架了。
准确一点来说,应该是他妈妈又挨打了。
杜以泽木头人似地站在床边看着他妈妈垂着头哭,边哭边抹眼泪。她的下巴上破了道口子,沁出殷红的血,眼角也青了一块。她说你爸不是个东西,不是个东西啊——
杜爸爸听到这话立刻冲进来,揪住她一把头发往床头柜上撞。
杜以泽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躲进了衣柜里,隔着两扇门之间的缝隙,他看见那个男人将他妈按在床上扇巴掌,打到一半又开始撕扯她的衣服。到后来,杜以泽缩在衣柜的角落里,双手牢牢捂住耳朵,努力不去听房间内压抑又痛苦的呻吟。
只有到这个时候,他才会从心底里生出一点羡慕的情绪来。他想,如果我没有爸爸的话,我大概会过得像阿宇一样高兴,哪怕妈妈年纪很大、不漂亮也没关系。
最让杜以泽奇怪的是,他妈妈就像一根弹簧一样能屈能伸,无论前一晚的战争有多么激烈,第二天早晨都能像每天按时升起的太阳一般恢复原样。她只要狭小的梳妆台前坐上一会,脸上的淤青伤痕就都不见了。她还会像往常一样戴上围裙,扎起高高的马尾,去楼道里的公共厨房里给家里做饭,再出门上班。
街坊邻居都称赞杜爸爸,说他的儿子优秀聪明,妻子美丽贤惠,可不知道是不是筒子楼内的隔音太差,李奶奶又离得够近,所以才能够看出一点蹊跷。
这天杜以泽敲了敲李明宇家的门,李明宇便像一只兔子一样从屋内窜出来,手舞足蹈地给他分享起自己昨晚做的五光十色的梦。杜以泽兴趣缺缺地点头应付,两只耳朵却高高竖起,他听见李奶奶小声说,“你这样对孩子也不好,对你自己也不好。”
杜以泽注意到他妈妈脸上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僵硬,但她只是抿了抿嘴,又眯起眼,笑道,“您这是什么意思?我这不挺好的吗?您看看。”她甚至有些刻意地挽了挽鬓角的头发。
李奶奶看了眼杜以泽,略带哀愁地说,“我儿子总是爱找你们孩子学习,要是你不介意,孩子也喜欢的话,平时可以让他睡在我们家……”
“那不行!那怎么行!”杜妈妈猛然打断,声音尖得如同粉笔划过黑板,她大概都没想到自己如此激动,于是抚了抚胸口,又下意识地转头看向空荡荡的走廊,然后才放平声调,缓缓说道,“您年纪大了,您懂什么呀?您不懂的,您又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