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直怨恨为父,为父也知道。”
疲累感袭来,他狂怒过去后就是冷静和老道,“你怨恨为父,怨为父丢下你和你娘,置你们娘俩的安危于不顾,可是乱世之中,你算得什么,你娘算得什么?”
“我李斯究竟又算得了什么,不过就是群大人眼中不能入眼的贱民,死后立个坟堆,连字都不会题,遭逢饿殍满地的灾年,尸体被人从坟堆里扒出来,拆入腹中,这种时候,人吃人,鬼吃鬼,谁还会看重谁!”
“收到你娘死讯的那一天,为父在风雪夜里一遍一遍的练字,一遍遍的打磨自己,到了如今一步步,走到如今,从楚国走到秦国,为父如履薄冰的走了大半辈子,这条路太难了。”
“可没关系,怎么着为父都要跪着走下去,为父不再是被人吃的蝼蚁,蝼蚁的痛苦,再怎么嘶喊,都不会被世人所听见,现在为父是踩死蝼蚁的巨人,这条路,从始至终,牺牲的不过是你娘而已”
“那又如何?!”
“你在街上,随意拉个人说说,你问尽这世间汲汲万民,问问为了一口饭毫无尊严活下去的百姓,问问国破家亡无处可归的亡徒,你问问他们,你娘是谁?”
李玥瞳孔睁大,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李斯负手,只有一片无动于衷,“该说你是我李斯的女儿,还有几分小聪明,为了泄一己私愤,竟敢窝藏韩非,还闹到宫内,就为了和为父分庭抗礼,可你如此行径,将为父置于何地,你又和当初为了一己私欲的为父有何区别?”
她突然就笑了,笑出了满眼的眼泪。
“你尝过苦难,也品过心酸,你知饥饿,也知温饱,你曾粗布麻衣,也如今华冠丽服,绰有余裕,珠围翠绕,仆从拱环。”
李斯黑色长袍飘飘,步伐踽踽。
前面的侍从打着灯笼给他绕道,他一声一声,积压官威的嗓音,就这么没入漆黑的永夜,“你是聪明人你知道该怎么选。”
“我幼稚得可笑?那你呢!你为何要选择入秦?!”
美君揪着韩非的衣领,眼眶猩红,心中所有尖叫怒吼,化为一片喧嚣,“韩国要亡了,那些士大夫不冒尖,就连韩王也不作为,你这个被驱逐的王子却只身入秦,你当真不怕死吗?”
岂料他道:“怕。”
韩非头发散落,下巴尖尖,那双眼睛明明寻常,却总觉似有星光漫溢,“宁鸣而死,不默而生,韩非更怕的是沉默的消亡。”
美君的心如一片平原,有风吹过,荒碱一片。
又是。
这种眼神。
又是这种眼神
明明已经是绝望,为什么还要带给他希望。
为何仅有的希望临到头来还是绝望,眼中的光亮何曾恢宏,可又何曾细弱。
美君只觉自己反复被刀劈剑砍,濒临崩溃,咆哮道,“可是你还是做不了,为什么你什么都做不了!你个废物,什么法家巨子,你分明就是个废物!废物!你满腹经纶有什么用,你舍生忘死有什么用,你救不了你的国,也救不了你自己!”
言语激越间,他不断地靠近,竟挣脱了脚上的脚链。
猩红的眼。
滚烫的泪水,狰狞的面庞。
掐在韩非脖颈上的手青筋迸起。
美君的掌心握得越来越紧,越来越用力。
韩非眼睛却直勾勾地锁在他身上,以手为刃劈来,美君穴位钝痛,他吃痛,不受控制地扑跪了下来,扑在了他的脚上。
这是一种最虔诚信徒的姿势。
韩非冷淡的声音在他心底悠长到了极点,“你还不配杀死本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