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人群正中的那男子身量似要与天争高,只是那般的长身却并不单薄,纵然如今掩面不露,在人群中亦是极为出挑。
那人同徐云承一般着玄衣,又因面具形色相似,仿若正穿戴着相配的一套似的。他将秀发半扎半散,通身打扮讲究异常,只还用面具藏住了一张青山似的眉眼。
徐云承回过神时,那人已更挨近了些。许是因着性子无拘,张口从不避他人,他二人之间虽还余好些步,徐云承却已能闻其嗓音。
或许他真真就是话本子常说的那般公子,嗓音虽是低沉如深潭,笑声却是毫不遮掩的朗然,真好似将古人那句“萧萧肃肃,爽朗清举【1】”给摹了出来。
——那是燕绥淮。
用不着闻声瞧面,光看其迈步,徐云承便知那是燕绥淮不假。
徐云承知道自个儿该走了。
纵有面具遮掩着自己的颜容,可单单叫燕绥淮撇面那么一瞟,他便觉得自己赤身裸|体,无处遁逃。
心里升腾起的那股子不安硬生生压低了他的头,徐云承扶了扶面具,只垂着脑袋疾行自燕绥淮身侧穿过。
擦身而过的刹那,入鼻的乃燕一身轻浮酒气,燕绥淮身上再无旧时那般厚重清幽的沉香味。
他抿了抿唇,像是不甘——习惯这东西,燕绥淮能改,他不能,再想也不能。香么,他用习惯了,便觉得其他香料闻来皆不适,以至于至今仍用着旧时他与燕绥淮共同调配之香。
那香将他这人和屋子早早都给腌入了味儿,只消推开他屋门或是贴肤而嗅,总免不得捕着段段冷香。
但今儿为免各式麻烦,他临时换了种俗香盖身,如若不将鼻尖凑在衣上细嗅,便不会觉察端倪。
徐云承正怔愣,那燕绥淮却倏地攥住了他的手腕,迫使他停了步子。
本就不合礼节的举止已叫徐云承颇为讶异,谁知那布满厚茧的长指还放肆地掀了他的衣袖,径直探进其中摩挲他的肌肤。
徐云承不做思索,只赫然把燕绥淮的手甩了开来,仿若缠上他的是什么索命幽魂。
徐云承自知如此举动极为失礼,佯装着只是应激之举拱手朝燕绥淮做了个揖。
燕绥淮垂头干巴巴地笑了两声,说:“您身上的气味真是同鄙人一位故人像极。”
徐云承已沾了满身平州人惯用的俗香,清楚燕绥淮此番就是无事找茬,可令他诧异的是——燕绥淮本不是那般喜好同陌路人打交道的,怎独他徐云承恰好倒霉,撞上了这人改性?
徐云承没搭腔,只把脑袋晃了晃以示并不介怀,只抬脚便要走。
“啧!鄙人难遇这般珠玉,怎么您话都没张嘴说上一句便要走?”燕绥淮伸手将他拦住,“好歹相逢一场,不认识认识?”
燕绥淮身边绕着的那些个人,只是笑着抱臂瞧,没有半分要拦着燕绥淮耍疯的意思,片晌就不约而同地相互拉扯着走了。
这地儿留了他二人,徐云承倒是很从容。他不慌不忙地自袖袋当中取出玉簪子,冲燕绥淮比手势说自个儿正忙着寻人,需得先行告辞。然他比完手势并不待燕绥淮回应,一甩袖,便要学着适才那些个人大步离开。
燕绥淮眸色陡然一冷。
“徐——云——承!你胆敢再走一步试试?!”
徐云承身子蓦地一僵,确信那燕绥淮已认出人后便更不作掩饰地要逃。他并不好奇燕绥淮是如何认出自个儿来的,虽自认处境窘迫,倒一点儿不含糊地加快了步子。
他总把自个儿想得太轻,想着他逃到如此地步,燕绥淮便也该收手了,哪知后领被人一揪,不过眨眼功夫便被燕绥淮搂进了怀中。
暖的。
燕绥淮一面用臂弯箍住徐云承的颈子,一面揭了自个儿的面具,只还将脑袋滚在了徐云承肩颈,恶狼般贪婪地吮吸着他身上的气味。那阵冷香弥散开时,燕绥淮笑着同他贴耳亲昵道:
“徐大人可念旧……就是不知思不思故人呢?”
燕绥淮力气渐长,可徐云承好歹也是尚武的启州养出的儿郎,很快便从燕绥淮那愈发收紧的怀抱中挣脱了出来。
可惜若非燕绥淮有意为之,他决计跑不开。燕绥淮趁他挣扎之际灵巧地将指探入他的发间,借着他脱逃之力,把那面具带子一扯,便将徐云承那张叫他魂牵梦萦的面容,再度盛进了眸深处。
徐云承的面容被大大小小花灯映亮,长睫在其间有如蝶翼翻飞。燕绥淮呼吸一滞,似是了却心中百千憾事般,耳间绯红。
徐云承抬眼不浓不淡地瞧着燕绥淮,随即退后好几步,打算伺机离开。
“你怎么敢看我的眼了?”燕绥淮觑着他那明显流露淡漠的双眸,冷笑一声,侧身展臂拦了他的退路,“徐大人是觉着末将为人轻佻,不过四年光阴便能彻底打磨尽自个儿那腌臜浅陋的爱意吗?”
“还是说大人您低估了自个儿的容颜,想不到竟可以叫末将念念不忘这么些年?”燕绥淮用墨瞳子睨着徐云承,似是想从他的脸上寻出什么特别的情绪,但刨根挖土得来的却是如镜湖般的平静。
燕绥淮俯身更凑近了些,怒意在眼波间沸腾作雾。
但徐云承这时却将长睫垂下,遮住自个儿在烛火之下异常透明的双眸。他利落地抽佩剑横抵在自个儿腰前,同燕绥淮拉开段不短的距离。
自尊不能饱腹,他活到今朝靠的就是奴颜媚骨。可燕绥淮乃高门重将,他折腰爱野草,无异于自毁前程。
这些道理,燕绥淮居高处半生,可以不懂,可他徐云承爬泥沟好些年,不能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