艄公撑船,领着岑乐前行。月光下的河道曲折幽深,岸边的柳枝光秃秃的,没有任何装扮,映在水里像一幅了无生气的山水画。过了太平桥,终于是见着了灯火。与雕栏玉砌的凤鸣院不同,颜芷晴栖居的宅邸古旧、朴素。在略显冷清之地,岑乐看见她的那一瞬,仿佛见到了盛开的洛阳牡丹。那坐在黄花梨石座屏风前、平头案后的女子,显然已不是桃李年华的小姑娘,乳臭未干的少女绝没有她这样的风情。芍药无格,芙蕖少情,唯有她能总领群芳。那一双桃花眼妩媚又清明,好似能看尽天下人、天下事。岑乐也是见过世面的人,此时竟看呆了。然后颜芷晴垂眸笑了。岑乐回过神来,想行礼,可见她头顶垂鬟分髾髻,带着一支金钗,分明还未出阁。他一时语塞,竟不知该如何称呼。反倒是颜芷晴察觉了他的难处,先开了口:“我年长先生不少。你若不介意,可唤我一声姐姐,也不算吃亏。”她语调婉转悠扬,却带着不容人拒绝的气势。于是岑乐也就顺势而为了。落座后,他察觉到房中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是来自她捧着的手炉。也许是因为夜已深沉,颜芷晴也不绕弯子,直截了当问道:“我与先生素来无交集,你这次前来,着实令我意外。”岑乐苦笑:“实不相瞒,在下是为了朋友的朋友而来。”颜芷晴讪笑道:“什么样的朋友?你独自前来跟我谈买卖,而他卧在妘姬榻上寻欢作乐,如此这般朋友?”他与秦思狂进了扬州城,那行踪自然逃不出颜芷晴的掌握。她说的话实在难听了点,可岑乐面色不改,淡然道:“集贤楼韩青岚是我的朋友,王至是他的朋友。姐姐您这笔生意,关乎一个女子的名节,关乎她夫家、娘家两家人,所以……”“先生也是生意人,应该知道规矩。如果每笔买卖都得讲仁义,讲良心,那还挣什么钱?”“在下知道此事难为姐姐,斗胆请求你卖个人情,在下定铭记在心。”颜芷晴抚摸着手中暖炉,沉声道:“我凤鸣院与‘当铺’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先生真的要为了‘朋友’越界?”岑乐起身,恳求道:“望姐姐成全。”颜芷晴没有扶他,二人僵持了一会,她忽然变了口气:“玉公子既然来了,为何自己不来见我?”岑乐沉吟片刻,还是老实说道:“他说与姐姐你……曾有些过节。怕他登门拜访的话,反而误事。”颜芷晴望着岑乐,眸光潋滟,眼中忽然有了神采,仿佛突然来了兴致。“先生刚才说,集贤楼韩青岚是你的朋友,那你与‘他’……又算是怎样的关系?”作为一个布庄账房、“当铺”朝奉,岑乐算不上舌灿莲花,好歹也是能说惯道之人。可是颜芷晴此话一出,他愣在当场,不知如何回答。青楼老鸨揣摩男人的想法,岂不是小菜一碟?见调戏得岑乐哑口无言,颜芷晴掩唇一笑。岑乐从她的笑容中觉察出一丝轻蔑——看来秦思狂没有撒谎,他与颜芷晴确实有些过节。说来奇怪,玉公子处事圆滑周到,到底怎么得罪了颜芷晴,况且她还在江南举足轻重的人物。“罢了罢了,”颜芷晴叹道,“先生回客栈休息吧,容我想想。”她这话显然是缓兵之计,但岑乐面露喜色,居然接受了。他拱手行礼:“那在下告辞了。”他刚转身要走,倏的听到背后一声轻喝。“慢着!”他笑了一下,回头,见颜芷晴已经站起了身。“姐姐还有什么吩咐吗?”颜芷晴缓缓道:“秦思狂眼下人在何处?”岑乐反问:“姐姐不是说了,在妘姬塌上么?”颜芷晴眼中妩媚之色消失殆尽,换上冰霜一般的冷漠。“太仓离扬州四百余里,你们四天就赶到了,一路狂奔不是单单为了向我讨个面子吧。”岑乐笑了笑,没说话。“你们早就知道,那二人今晚行至扬州。先生唱的这出戏,是声东击西呀。”岑乐再次拱手施礼:“得罪了。”牡丹娇艳的花瓣已然飘落,那衰红却依然有倾国之色。颜芷晴厉声道:“先生若执意不顾我们的交情,那今日我也不能放你走。”岑乐淡淡道:“恕在下无礼,倘若我想走,现下扬州城只有一个人有资格说不。而这个人,不是你。”颜芷晴冷笑一声,左手自下而上一掌托起那平头案,右手运足真气一掌击出。木案瞬间化为碎片,尖锐的木屑如流星般朝岑乐飞去。